周延儒鼻尖一酸,慌忙依礼制跪下,声音竟有些哽咽:“臣……周延儒,叩见陛下”。
崇祯正伏案看着一份文书,闻声缓缓抬起头。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目光在周延儒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才聚焦看清来人,“周先生平身吧”,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
一旁的老太监王承恩,也是面色灰暗,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绣墩。
周延儒谢恩,却未立刻起身,而是郑重地行完大礼,方才起身略欠着身子坐下。
君臣二人相对,一时竟相顾无言。
偏殿内寂静得可怕,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噼啪”响,以及窗外呜咽不止的风声。
那风声,像极了大明帝国日渐微弱的呼吸。
崇祯将手中的文书随意丢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周先生此时进宫有何要事?”。
他的目光没有看周延儒,而是投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周延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
他知道,皇帝虽看似憔悴欲倒,但那多疑敏感的性子却从未改变,甚至可能因巨大的压力而变本加厉,他必须字斟句酌。
周延儒深吸一口寒气,终于不再迂回,将京城的惨状血淋淋地撕开在皇帝面前。
他声音沉痛,描述了外城易子而食的地狱景象,内城百姓掘食草根的绝望,以及那弥漫全城、无法驱散的死寂与骚动并存的恐怖气息。
他重重叩首,声音带着绝境下的嘶哑:“陛下!京城粮尽,秩序将崩,臣已智穷力竭,伏乞陛下圣断!”。
一阵漫长的沉默,殿内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仿佛在灼烧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崇祯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幽冷得如同殿外的寒风:“周卿,你乃内阁首辅,揆席百僚。治理国家,绥靖地方,不正是你的份内之责么?”。
他缓缓站起身,那空荡的龙袍更显其身形的瘦削,踱到窗边背对着周延儒,望着窗外死灰色的宫墙,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自嘲的平静。
“以往,很多人,很多奏章,都说朕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对臣工缺乏信任,动辄苛责诘难”。
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些评语,“朕……深以为然,也欲改之”。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痛苦、怨愤和极端压抑的疯狂光芒,死死钉在周延儒身上。
“所以!朕吸取了教训!朕不再事事过问,朕将国事尽数委于尔等内阁,委于你这首辅!朕只求不再担那‘独夫’之名!可如今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如今局面糜烂至此,你拿不出方略,却又来问朕?来给朕说这些?!朕还能有什么办法?啊?!你说!朕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如同积郁已久的火山,裹挟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推卸,劈头盖脸地砸向周延儒。
周延儒赶忙伏于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浑身冰凉,心中却有一万句咆哮在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吸取教训?信任臣工?放权内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这哪里是放权,你这分明是眼看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便想躲个清净,把所有的黑锅、所有的骂名都甩给我们这些臣子!你自己倒想落个“仁君纳谏”的空名!’
‘当初夏贼初起,局势未明,满朝文武,包括我,谁不是苦苦劝谏,说新军乃京师最后屏障,万不可轻动,当固守北方,稳扎稳打?’
‘可你呢?你一意孤行!被江南几声虚假的告急和‘皇陵受辱’的谗言就冲昏了头脑,硬是将最后一支能战之师派往江南,结果一头钻进口袋,全军覆没!’
‘是你!是你自断臂膀,葬送了大明最后的精锐!这才导致北方防务瞬间空虚,流贼再无顾忌,势同燎原!这才有了今日京城坐困愁城、饿殍遍地的绝境!’
‘一切祸根,皆由那时种下!现在你却在这里故作姿态,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这些话在他胸腔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将他点燃。,但他死死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味,将这些诛心之言死死摁了回去。
他知道,只要说出任何一句,立刻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而且绝不会得到任何同情。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用极致压抑的平静语调回道:“陛下息怒,是臣无能,辜负圣恩,罪该万死,然眼下危局,还需陛下拿个主意……”。
又是一阵死寂,崇祯眼中那狂躁的光芒渐渐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空洞。
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声音重新变得沙哑而缥缈:“朕没什么主意,你是首辅,你去办吧,无论如何都要弹压下去,不能乱……不能再乱了……”。
他重复着“不能乱”几个字,像是最后的催眠和执念。
周延儒的心彻底沉入了冰海,他知道,再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指示了。
皇帝已经用看似放权、实则推诿的方式,将他和大明一起,抛弃在了这万丈深渊之前。
“臣……遵旨”,他干涩地吐出这三个字,再次重重叩首,然后起身,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这间冰冷、绝望的偏殿。
殿外寒风凛冽,吹得他一个哆嗦,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能听到里面一个帝国和它的君主一同崩溃碎裂的声音。
他挺直了腰背,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但眼底深处,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片死灰。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皇宫里的这个皇帝已经死了,他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在等着自己最后的结局。
但是他们这些人还想活,古话有云,只有千年的世家、没有千年的王朝,大明既然要完了,那么他们就必须为自己打算。
想到这里他朝南方看了看,那里正有一个新生的政权在冉冉升起,就是不知道新生的这个国度愿不愿意接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