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程国祥干咳一声,率先“哭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凄苦,仿佛全天下的苦难都压在他一人肩上:“首辅大人,诸位同僚,不是户部不尽心,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京师太仓银库早已跑老鼠不止一两天了,最后一笔压库底的银子,上月也勉强支应了京营十日的糙米钱,如今是真的一文也无了!”。
“南方漕运断绝已近一载,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的赋税?哼,那些地方如今是‘王爷’遍地走,豪强坐山头,税册都成了废纸,谁还认得朝廷,认得我们这些空头尚书?”。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在场诸人,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况且,如今京城米价腾贵,一石米要价数十两白银犹不可得,莫说是寻常百姓”。
“就是各部衙门的书吏杂役,也已数月未领到半分钱粮,多有饿毙于值房者,再这般下去,恐怕这紫禁城的大门,都没人有力气去守了”。
兵部尚书杨嗣昌立刻接口,语气急切而带着一丝兴师问罪的味道:“程部堂!此言差矣!饿死书吏事小,动摇国本事大!”。
“如今闯贼、献贼等辈气焰嚣张,虽互相攻伐,但若闻知京营因缺饷而溃散,必然蜂拥而来直扑京师!到时玉石俱焚,你我皆成阶下之囚!”。
“当务之急,必须立刻筹措银两,至少先补发京营饷银,稳定军心!哪怕是先发一个月,不,半个月也行!”。
他手掌重重拍在椅臂上,显得忧心忡忡,仿佛全副心思都在江山社稷上。
工部尚书刘遵宪闻言,发出一声嗤笑:“杨部堂说得轻巧!银子从何而来?莫非天上能掉下来?我工部更是艰难,城防破损,火炮老旧,皆需银钱修缮铸造”。
“可如今连修补德胜门箭楼的五千两银子,内阁批了三次,户部都支应不出!难不成让军士们饿着肚子,用牙去啃塌陷的城墙吗?”。
他看似在抱怨工部艰难,实则把皮球又精准地踢回给了户部。
刑部尚书刘之凤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阴柔:“诸位,光抱怨无用。国事艰难至此,正需我等群策群力”。
“依我看,是不是再想想别的法子?比如……比如能否请皇上再发一次内帑?”。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崇祯皇帝的内帑要是有钱,早就拿出来了,何至于此。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没人接茬,谁都知道内帑早已空虚。
礼部尚书林欲楫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引向“正道”:“诸位,值此危难之际,正需彰显忠义。是否可晓谕百官,乃至京城富户,为国输捐?想当年……”。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压抑的冷笑打断。
一直沉默的吏部尚书商周祚再次开口,语气充满了讥讽:“输捐?林部堂,你真是好心思。可你去看看,如今这京城还有几个‘富户’?”。
“真正家财万贯的,哪个不是深宅大院,坞堡高垒,私兵护卫?他们会把钱粮捐给一个眼看就要倒台的朝廷?至于百官……”。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包括他自己,“哼,我等俸禄尚且拖欠至今,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要养活,米珠薪桂,哪里还有余财输捐?”。
“莫非让大家卖儿鬻女来报效朝廷不成?” 。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也是清贫如洗,但在场谁不知道,他商府在地窖里藏的粮食,够全家几百口吃上三年。
周延儒听着这毫无意义的扯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厌恶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哪一个不是家资巨万?京郊的田庄、暗室里的金银、秘密粮仓里的陈米,如果真拿出来,都足以缓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但他不能说破。这个圈子里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宁可国亡,不可家破。
拔出毛来,不仅肉会疼,更会成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殿外京师街道上饿殍遍野的惨状,能听到百姓易子而食的哀嚎,能与紫禁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逐渐变得凶狠的士兵们感同身受。
而这深殿之内,大明的最高官僚们,却在为谁该先出那根本不存在的“一文钱”而互相攻讦、推诿扯皮。
“够了!”,周延儒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最后的威严,“商议至今,可有半分实际对策?难道真要我大明二百余年的江山,就断送在你我这般空谈之中吗?”。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杨嗣昌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周延儒,压低声音道:“首辅,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京城虽困,但总有些人家底丰厚,不如请旨,让锦衣卫和东厂……”。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抄家!用暴力从那些富户,甚至可能是某些官员身上榨出油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看杨嗣昌的眼神都变了,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这无异于打开潘多拉魔盒,今天能抄别人,明天就能抄到自己头上!谁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不可!”
“万万不可!”
“此乃取乱之道!”
一时间,反对之声四起,刚才还死气沉沉的阁老们,此刻为了维护这个绝不能打破的潜规则,变得异常激动和团结。
周延儒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彻底明白了,这个朝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已经烂透了。
他们宁愿抱着金山银山一起饿死,被起义军冲进来杀头抄家,也绝不愿意主动拿出一点点来试图挽救这个供养了他们一生的王朝。
他颓然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今日……就议到这里吧,各自…回去再想想办法”。
所谓的办法,无非是回去后更加紧地把财产转移隐藏,更加严密地看守自家的坞堡粮仓。
会议不欢而散。几位尚书大人起身告辞,脸上或带着忧色,或带着不满,或藏着深深的算计,匆匆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亡国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