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十五年岁末的风波,在后来的《大梁礼制考》《京畿野史》中,被列为礼制争议之首,成为了后世讨论君权与礼制边界的重要依据。
皇帝欲以“敬懿”为号,将庶人李玉姝以公主之礼风光葬入妃陵,与生母同穴。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
公主作为皇帝的女儿,身份固然尊贵,但属于“外嫁”之女,即使未出嫁或是嫁而和离,按礼制,都不可进入皇陵安葬,何况是带罪之身?
崇昭帝此举,要维护的早已不再是一个罪女的哀荣,而是他摇摇欲坠的帝王权威。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靖远侯顾瞻,这位素来低调的老牌勋贵,竟头一个上了折子,站出来直面君威。
“陛下!平乐公主生前获罪,被废黜封号,已贬为庶人,岂可再以公主规制下葬?僭越礼制,国法祖训何在?”
“公主挟持亲生骨肉,逼胁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天下共见……若得风光大葬,非但不能彰显天家恩德,反令社稷蒙羞,惹万民非议啊。”
“请陛下三思!”
“陛下!此例万不可开——”
他跪在紫宸殿外,雪落满肩,一字一句地痛斥李玉姝生前秽行,要求皇帝收回成命。在他的带领下,一干勋贵和清流重臣,纷纷上书反对。
上京的学子们在国子监门前,举着“守礼制,安民心”的木牌集体请愿。
言官的奏折更是雪片一般飞入紫宸殿。
几位御史台的老人,更是以头叩地,言辞激烈。
然而,病榻之上的崇昭帝却像是铁了心,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好似这不是平乐的葬礼,是他与太子较量的战场。
他对着跪地的臣子,大声斥责。
“尔等是要逼死朕吗?毫无人臣之礼!”
“寻常百姓家尚有舐犊之情,尔等就不能体恤朕丧女之痛?”
紫宸殿内,君臣为一场荒唐葬礼僵持不下。
崇昭帝大为光火。
身为皇帝,旨意竟出不了宫门。
大权旁落的愤怒,令他几乎失了理智。
当即让人召来李肇,劈头盖脸便是质问。
“你皇姐的后事,朕要好好办,要让她入皇陵,跟她的母妃葬在一起,你如何看?”
李肇立于御榻前,微一皱眉。
“父皇,按祖制,公主不能入皇陵。”
崇昭帝冷笑一声,“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规矩。你们是不是以为朕病了,就管不了事了?这大梁的江山,还是朕的!”
“父皇说的是。”李肇语气平静,“江山是父皇的,但礼法却是天下人的。父皇不可因一己私情,罔顾法度,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崇昭帝眯起眼打量他。
“太子,你如今……连朕这点心意,都不肯成全吗?”
李肇拱手一礼,目光清正地抬头对视。
“父皇,非儿臣要驳您心意。而是此举大为不妥。厚葬李玉姝,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皇家可以视法度礼制为无物,可以不论是非对错。平乐之罪,罄竹难书,若她都能得此哀荣,将来史笔如刀,后人将如何评说父皇?”
“朕不在乎!”崇昭帝一激动,便是剧烈的咳嗽,老脸涨得通红。
“朕要朕的女儿走得风光,要她体面……要李氏皇室不因她而蒙羞……”
“父皇!”李肇的声音提高,目光微凝,“那不是风光,更不是皇室的体面,而是昏聩,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是告诉天下人,皇室可轻贱国法,即便……错了,也可逼公权让步。”
崇昭帝瞳孔骤缩。
“你……放肆!”
殿内空气凝固。
宫人内侍皆低着头,不敢出声。
李肇踏前一步,缓缓道:“儿臣是否放肆,父皇心中自有明断。”
他气势迫人,不再是那个一味对皇帝恭顺的储君,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露出了他积压已久的锋芒。
“有些话,儿臣本不想说,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说。”
“自父皇抱病以来,一意孤行的事,岂止这一件?”
“云岭三十六寨,民风虽悍,并无谋逆,且助朝廷剿灭逆党萧琰,于国有功。父皇却连续下旨,命儿臣不惜代价强行征剿,险些致使边陲再生动荡……此其一。”
“旧陵沼二十万将士冤魂未雪,萧嵩一案铁证如山,证据确凿,父皇却避重就轻,意图遮掩,甚至下旨封口,不许朝议,使得忠良蒙尘,奸佞逍遥!此其二。”
“废公主李玉姝骄纵妄为,残害忠良,祸乱朝纲,桩桩件件,令人发指……父皇却屡屡包庇,纵容宽宥,在她被废后仍默许她潜回上京,最终酿成劫持稚子、险些害死陆氏血脉的大祸!此其三!”
“您如今要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女儿大办丧事,彰显父爱。那二十万将士的亡魂,又该由谁去抚慰?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又该如何去疏堵?”
李肇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一句比一句冷,如同重锤,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中。
崇昭帝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抬起,指着他。
“你……你……太子……你竟敢……如此忤逆?”
李肇目光如炬,毫不退让,问出了最后一句。
“儿臣斗胆请问父皇——若非父皇您一再纵容,萧氏一族和平乐公主,安敢如此构陷忠良,屠戮功臣,视国法纲纪如无物?”
“太子!”崇昭帝目眦欲裂,“你是要造反吗?”
李肇慢慢跪地,脊背挺得笔直,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奏疏,高举过头顶,声音朗朗,震彻殿宇。
“儿臣不敢。儿臣今日只想恳请父皇——为旧陵沼蒙冤惨死的二十万英灵,为被萧氏与平乐戕害的所有无辜之人,下诏罪己。明辨是非,公告天下,以安忠魂,以正视听!”
罪己诏?
惊雷般炸响在崇昭帝耳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看着他手中的奏疏,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以子犯父!
他是要将君父的尊严与权威,踩在脚下呀。
“逆子……你这个……逆子!”崇昭帝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上了明黄的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