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嘴皮接天,下嘴皮连地,李大人好大口气!”陆祯一本正经,“皇朝的礼法,给事中主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怎么,在李堂官眼中,就成了跳梁小 丑了?”
“你要往自身上揽丑谁也挡不住。”李庆回了一句。 “够了——”永乐大吼一声,他最厌恶言官和大臣打嘴仗,打来打去,就打跑题了,
与他的国计民生何干,与三殿之灾何干?他求的是直言,是如何安抚百姓,缓解想象中的 天怒人怨。
“要么不说,要么无聊,好、好、好,朕让你们说个够。今儿天气好,不冷不热,统统到午门外跪着去,朕就在门楼上,听你们辩个够。”言毕,拂袖而去,把文武群臣扔在了殿堂上。
大臣们一下子傻了眼,不知何去何从,望着皇上的背影,跪着没动。黄俨急了,吆喝道: “还不快去,要气死皇上不成!”这么一说,大家才醒过神来,慢慢从地上爬起,揉了揉跪酸的腿,出乾清宫向南,侧望着高台之上的三大殿废墟,蹑蹑走过,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来到午门外,仍按品级高低分前后跪下,这下没有殿里殿外了,统统都在太阳底下。 虽是初夏,因时近正午,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午门上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一丝风都没有,众人跪下没多会儿,便已是热汗涔涔。午门城楼上,杨荣、金幼孜等小心 陪着,永乐端坐城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新任的兵科都给事中倪峻也是有名的刀子嘴,跪在那儿,一直不闲着。
臣任职兵科多年了,不知读了多少兵书战法。兵者,诡道也!虽东南沿海有倭寇之扰, 南疆有交趾之乱,均不足挂齿,国家之巨患还在迤北,在蒙元,在鞑瓦。北疆有九边重镇, 我大明数十万精锐屯扎于此,皇上定都北京,又将十数万京军屯于北京周边,外可与边军同御敌寇,内可做京师之戍卫守军,两者遥相呼应,互为犄角,此何等英明之举?难怪古 人论及兵道有言“肉食者鄙”,不为虚也。只会做锦上添花之事,不愿做雪中送炭之人。 涓涓细流,琴瑟相伴;沧海横流,各奔东西。如此协赞大计的大臣,岂不要置我大明于危地?
呵!还在那不识时务地拱火呢! 兵部尚书方宾恨得牙齿咯咯响,皇上要迁都,他赞成;三大殿被火,他痛心;难道真是迁错了,上天示警?他又犹豫,竟不知如何说话。小小芝麻官的聒噪,激得他义愤填膺,“肉食者鄙”,说谁呢,矛头又是部院堂官,好一帮子乌鸦嘴。 “言官也不要言过其实,希旨邀宠。”方宾回敬道,“燕雀就是燕雀,鸿鹄就是鸿鹄,鸿鹄之高自有鸿鹄之眼光,燕雀嘁喳也只会绕树而鸣。” “你敢骂人?”倪峻瘦白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虽远远地看不见方宾,却也能想象方宾的得意。 “你不得好死。”他恨恨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激辩从乾清宫就分成了两大阵营,大臣和言官们各自搜肠刮肚,愤怒地使用着能够用上的唇枪舌剑,说着,说着,就没边了。再这样无端地相互指责攻击下去,不唯皇上的怒 气消不了,兴许还会激起更大的事呢。
刑科都给事中曹润为人正直,敢作敢当,是个认理不徇情的人,平时在六科中说话也 颇有分量,他向旁边陆祯、倪峻等几个同僚摆摆手,然后大声道:“迁都乃举国之大计, 谁都知道,皇上的重心是在御边,谨防鞑瓦之祸。上溯至五百年前,辽人设南京于此,金代建成中都,元代建成大都,于北京建都者皆是自北而南的胡人。纵观前朝,汉唐以来, 我中原王朝又有谁敢建都于此,一个没有。为着大明的千古大计,为着今日的国势,皇上 移都塞下,乃亘古英明之举,无须赘言。部院大臣真心协赞,文武百官齐心协力,方有今 日北京之盛状。三殿罹难,倏忽之间,事发突然,皇上诏求直言,臣猜想大臣们一时切实 不知如何回复。”
陆祯、倪峻等言官们轻轻摇头,曹润在和稀泥,让他们很失望;永乐的脸色却和霁了 很多,他也在想这样长期跪下去总不是办法。
夏原吉本就对言官与大臣的论辩了无兴致,但皇上说了,大家说几句也就说几句,若当了真,打起没完没了,两败俱伤,后果不堪设想。见很有气量的曹润说了公道话,他也赶忙接话道:“三殿罹灾,震惊中外,痛彻心扉,而皇上尤重。天子诏求直言,躬自领责, 实天下楷模。如曹掌科所说,臣等备员大臣,于仓促之间,茫然无措,上不能慰陛下于心灵, 下不能救殿堂于烈火,朝堂之上,竟无一词,言官指责臣等‘不能协赞大计’,并不冤枉。”
他顿了顿,舒缓了一下,远望见皇上直起了身子,同僚们默默点头,遂接着说,“陛下知臣不信佛、不拜佛,也不信什么天示警惩。三殿之灾,纯系偶然,如大地之风雨雪雹、 旱涝地震一般,故不必介意。但皇上以此励己,以天下百姓为重,愿大臣在轻徭薄赋、万 民安业上各有建树,此乃大明之幸,百姓之幸,大明盛世方兴未艾。”
吏部尚书蹇义的心中一直很矛盾。自古以来,是有不少两京的王朝,但肇建新京,那是多大的开销?他于军事部署不甚了了,所以对皇上移都塞下一直存疑,感觉着京师在南,一样可以防御鞑瓦。但历年来,皇上的眼光和心胸又不得不让他钦佩,所以,既来之,则安之,不能再有非分之想。待原吉言毕,他坚定地说:“既已定鼎又岂有南返之理?书生之见权当耳风,当下之急以苏民困为要。”
“诸位请起。”永乐终于说话了,说实在的,看到他们不议国事反倒自相咬斗,快慰唇舌,他恨不能立时杀他几个,以正风纪,但因是自己下旨质辩,也只好忍着,等待时机。 关键时候,曹润拉回话题,原吉、蹇义及时跟上,他的气也就基本消了。
永乐手捋长髯,朗声道,“不辩则事不清、理不明,迁都一事不必再议。三殿之灾, 朕怀兢惧,莫究所由。原吉说它偶然,朕宁愿相信是上天示警,提示朕体恤万千军民。内 阁拟诏,即日起罢一切不便于民及不急诸务,采办大臣及内臣撤回;蠲永乐十七年以前全国税粮、盐课马草等项逋赋,地方有司不得以任何理由再行追缴;免去年各被灾田粮,无 灾郡县可折钞缴纳,用苏民困;各处闸办金银课程暂时停止;各部院抽调二十六人分巡天 下十三郡,吏部尚书蹇义往南直隶、应天府,礼部尚书金纯往四川,左都御史刘观往陕西, 大理寺卿虞谦往浙江,侍郎师逵往江西,侍郎古朴往安徽……各郡均有一名御史或给事中相随,问军民疾苦,查地方利病,文武长吏有扰民者一律奏黜。”
“陛下圣明!”午门外的广场上一片参差不齐的赞许声。城楼之上与城楼之下,相距遥远而又很近,两者的地位也就把两者的眼光界定了。永乐目之所及,透过端门、承天门、 大明门、丽正门可以看到京外,看到东西南三个方向,甚至畿辅西南的大房山、南面的大兴、东面的通州;而大臣们仰着头也只能看到眼前的午门城楼,看到皇上。永乐决议迁都 的远见和表达正是这种场景的再现,他之所以看得远,除了他的龙兴之地的一点点私心外, 所虑最多的还是北边的防御。明中期以后的历史不得不证明了他的所虑完全正确。
虽然叫大家起来说话,虽然君臣的意见暂时一致了,虽然广场上的数百人都在赞许他的主张,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他没有忘了那些借三殿之灾抨击迁都的人,若不杀一儆百,震慑群臣,朝廷再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还会有人旧话重提。他略一停顿,把 长髯一甩,脸色阴沉道:“主事萧仪,诽谤朝廷,藐视君上,煽惑群臣,罪在不赦,着绑缚西市斩首。”
此话一出,午门下大汗淋漓的众人又惊出一身冷汗,但此时,没人敢劝皇上收回成命, 连永乐常挂嘴边的“三覆奏”也没人敢说,不知皇上下面还将如何,人人自危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尤其是那些故意拿迁都说事的人。
“有奏章称,侍读李时勉借耿直之名行非君之事,朕令东厂查之有验,着下锦衣卫狱鞠审。”众臣更是胆战心惊。皇上脾气古怪无常,晴阴相转片刻之间,又不知谁还要倒霉。
可永乐说完,看了黄俨一眼,黄俨心领神会,非常圆润地喊了一声:“散朝——” 散朝?午门外罚跪,这也是上朝吗?众大臣带着狐疑默默往出走,心中如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觉这事没完。 夕阳西下,紫禁城的红墙和一重一重雕檐飞栋的城楼都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色,一幢幢暗红色的大门了无生气地掩映在阴影里,暴晒了一天的古槐也没了婆娑的树叶声。接 下来的几天,永乐虽没有杀人,却连续贬黜了多个部院臣僚,不如意的御史、给事中,都 被送到了打成胶着状态的交趾任职,包括两个侥幸逃脱的陈瑛的爪牙袁纲和谭衍;连担任皇太孙师傅的礼部左侍郎仪智也因私下里议论迁都之事,看在皇太孙的分上没有处罚,让他致仕回乡了事。此后,再没人敢把殿灾和迁都扯到一起,连三殿之灾都成了朝堂上没人敢说的忌讳。
乱世之秋,有两个人很例外地升迁了,一个是曾多次奏请皇上封禅泰山、为皇上提点灵济宫熬制仙药的周讷,由礼部郎中升任太常寺少卿;一个是邹缉,虽有洋洋数千言的谏书,不但没受一点处罚,数月后,反倒晋升为右庶子,大家都猜不透其中的缘故。
“皇上,奴才暗查了阅月,越查却越蹊跷,”提督东厂的太监马云对永乐悄悄道,“三 大殿遭灾的头晚,竟有人在谨身殿后看见了建文的身影,士子的打扮,白衣白帽,晃了几 晃,就不见了,而后,谨身殿里起火,借着风势,由里而外,又烧了华盖和奉天两殿。” 永乐疑惑地看看这个瘦小却又精明的奴才,前几年南京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一个多月就查清了是汉王在捣鬼,太子冤枉,马云的能力应该错不了。可皇宫里多次传言建文的身影, 徐后病逝前有;这些年也有奏折说到建文浪迹江湖的痕迹;而后谷庶人朱橞在长沙捣鬼, 又说到了建文,还让蜀王的老三假扮建文要挟朝廷。胡濙、郑和出去多少年都没线索,难 道他建文借尸还魂、潜入皇宫了?
“谁见到的?”永乐想进一步验证消息的准确性。 “奴才转弯抹角探知到,最早说见到建文的是御膳监提督太监姜保。” 永乐的心中转悠了一下,想起了那个身材悠长的憨憨的人,遂对马云道:“悄悄留意此人的动静,看他是拨云弄雾混淆视听,还是散布谣言,贼喊捉贼。一旦凿实,是人让他露露脸,是鬼也要让他亮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