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的小雨后,入夜,雨大了,沙沙地打在树叶、房顶上,打在火灾后三大殿的废墟上,冲刷着多日以来因殿灾带来的杀戮、贬谪和沉闷,滴水檐已是决堤一般哗哗的水 声,但地上却没有多少积水,冰凉的雨水带着似热非热的空气流入渗水井、金水河,随之 融入了北京的水系,东去济运了。皇宫里杀气腾腾的紧张气氛慢慢淡下来,皇宫外的一些大臣又开始放肆地自得其乐了。
永乐北迁的同时,在皇城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内外也为百官备下了宅子,但那官宅严格按品级规制,三品以上也就二进院落,加之草创,没有装饰,家口多的官员们住进去,便显拥挤,有的还不得不把一些仆役挪到外面。所以,有钱的官员、太监在永乐下旨兴建北京的时候,便悄悄在皇城内外离皇宫稍远的地方购下了自己的私宅,官宅只是应个景而已。
刑部尚书吴中自购的宅子在文明门内一处隐蔽的胡同里,外观和普通的宅子没有区别, 大宅门上也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吴府”两个字都不曾写,整日里大门紧闭,不知情的根本不知道这是朝廷二品大员的私宅。及至院中,才有了“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的感觉。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掩映在绿荫之中,亭台楼榭, 飞檐画栋,好一座秀美的江南园林。东侧的静谧清幽中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那便是吴中 的住所了。底层有五楹之大,用来接待宾客;二楼琴棋书画,炉鼎尊彝一应俱全,用来嬉 戏玩耍;三楼最为隐秘,是一楹、两楹的密室,一看就是个金屋藏娇之所。小楼左右还有 一些平房,应该是仆役的住房了。
今日,小楼一层灯火通明,窗外唰唰的雨声更诗意地展示了屋内的景致: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和屏风,古朴、典雅、秀丽,墙上的名人字画古色古香,景德镇官窑的瓷盆中盛放 着大株的牡丹,国色天香,光艳照人。
屋里居中,八仙桌两侧的椅子上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人,说话声音不大,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声,一个精致细密的薰炉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偶尔传来古琴的悠扬。瘦的一面说着话,一面四处看看,艳羡不已的样子,连这花厅的轩窗都雕着精美的山水和人物,山水雄浑,人物婀娜,那么,那楼上还不是金碧辉煌,景象万千?
“家兄也是神通广大,竟找到这里,我才搬来一月有余啊。”吴中说着,竟不知是怨还是嗔。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身材高大,肚子微腆,却是保养得白皙雍容,两颐丰满, 方方正正的五官,宽大结实的肩膀,风度翩翩,看上去也就四十岁的光景。
“让吴大人见笑了。”来人赔着小心,“有了大司寇的威名,到哪儿都是一路通关, 要不,谁会把我这个武城县衙的小吏放在眼里?”
“家兄也未免太过客气,武城小县,买这么个美妙绝色的女子,怕是不易,也让舍弟实在不敢当啊!”
吴中假意谦逊,却在想着楼上内室古琴旁那个娇羞百态的女子,方才一曲试来,情意绵绵,真个是色艺俱佳。他本是个嘻嘻哈哈的人,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到哪儿都是手舞足蹈,打哈哈凑趣,大致是有口淫的毛病,继了纪纲之后,把个男女之事描述得活灵活现, 直把人笑的前仰后合,末了还要加一句,“某某大人也回去试试,实在是妙!”
吴中的最大长处是聪慧和才学渊博,虽不是科举出身,却有着迥异于一般秀才的心思。 洪武末年他从山东到辽阳,只在营州后屯卫谋了个七品经历的差事,这与他要做一代君王 左辅右弼的愿望相去甚远。燕王靖难,拿下辽阳,他看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众 人首鼠两端、尚在犹豫观望的时候,他毅然投向燕王的麾下,以他文人博古通今的头脑和武将勇毅刚烈的胆魄在向前线的转饷中脱颖而出,数次击败截粮的南军,每有擢升,到永乐初年就已做到了都察院的右都御史。当时,左都御史陈瑛尖刻,而吴中宽和,委蛇之间, 救下了不少人,赢得了一定口碑。此后,在刑部任职,职务填委,规划井然。
吴中卓越的才气和他外表的大大咧咧便将他贪婪和好色的一面掩盖了不少。都察院和刑部都是吃人犯,但凡这些龌龊之事他从不经手,而是由部里不大不小的郎中或员外郎去办,一旦败露,也是郎中们去顶罪。因为隐藏得好,虽说家里金山、银山,外表看来倒还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员,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才能亲自将宝钞、银子和美人送到他身边并见 上一面。今天的来人因是他家族内的长兄吴庸,平时又有来往,所以能找到这里。
“大司寇见笑了,咱武城一个小地方,哪有这等美人,我是到南京公干,才物色到的。” “那就更难为家兄了,有何事需要小弟效力尽管说话。”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吴庸故意轻描淡写,挪挪瘦瘦的身子,“托大人的福,你贤侄进了国子监,做了太学生,三年下来可有长进了,《诗》《书》《论语》一套一套的, 说得我这个老儒都应接不暇。如今皇上北迁了,他留在南京怕也是前途渺茫,能不能在你的刑部谋个职?”
吴中哈哈一笑,真觉得这位家兄有些小题大做,休说是太学生,随便个秀才做吏员又有何难?遂说道,“这点小事何须拐这么个大弯,我事多想不起,家兄有封书信就够了。” 吴庸也讪讪一笑:“皇上新迁,听回去的工匠讲,北京富丽堂皇,金碧辉煌,一则我也是想来看看;二则,还有一桩小事。” 吴中马上觉察到,放在第二位的绝不是小事。臣工们给皇上写奏折,排在第二或第三位往往就是最想说的,看来这位家兄也深谙其理,否则,需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他也买不起啊,吴中的脸色随着心情阴郁下来。
吴庸扫了吴中一眼,似是没有注意到大官人的微妙变化,轻舒一口气,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县上赵老三你也听说过,家大业大,养个独子赵虎却不成气候,文不学,武不就,前日喝了酒在街上闲逛,见一户娶亲的过来,硬是钻进花轿和新娘子亲热,新郎血气方刚,二人厮打起来,却被赵虎一脚踢了命门,呻吟之际,仆役上来一顿乱棍打死了。那新娘被他抢回家中,瞧个冷子竟上吊身亡。一时冲动两条人命,如今赵虎就押在高唐州衙大牢里。赵老三就这么一个儿子,哭的死去活来,托我来找司寇大人,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他儿子一条命。”
“两条人命还是小事?家兄的心界可是够大的。”吴中显然对吴庸几十年官场小吏的油滑不满,家礼相见,却要拐弯抹角,在言语上动心思。所以,他说话也就不再客气,实际上,吴庸一说出赵老三,他就知道自己被夹在当中了,前赶后措,竟处在了两难的境地。
这案子是去年年底的事,下属郎中早已将案情报与他了,山东臬司的意思是判流刑, 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案情的模棱之处。赵虎为始作俑者,身系两命,而又纵容喽啰打死人, 判他死刑并不为过;但话又说回来,新郎被仆役打死,新娘上吊身亡,他又不是直接致人死者。又因事出在他的家乡武城县,便暂且放下了。
没过几天,鸿胪寺卿任添年便在上朝时说了这件事。那新郎是他夫人的娘家侄子,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请吴大人一定为死者伸冤,言毕,即袖中将一方金子递到吴中的袖里, 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大庭广众的,谁也不敢出声,丢在地上更不好收场,只在暗里较手劲,最终还是接了。
吴中也在虑着,毕竟鸿胪寺是掌朝会、大典、外官觐见引奏的,尤其是纠仪一项,那么大朝见场合,若纠你仪礼不周,丢面子不说,惹怒皇上,连乌沙都不保了。所以,应了任添年的人情,对一个两可的命案,他准备在秋审前发回山东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