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罢,罢,朕已然惹怒了上天,何必再招人怨,勉仁去吧,一定要先抢出《永乐 大典》。”
大火可着劲烧了一夜一天,耀眼的光焰曾使东方升起的太阳为之逊色、为之惨然了。 殿没了,风也停了,只有局地的余火还在那不紧不慢地燃着,不肯退去,一场细雨的光顾便将它彻底熄灭了。紫禁城中最凸显、最重要的地方,三丈高的汉白玉石阶上是三处残垣断壁的巨大废墟,那么显眼的位置,谁见了,都未免扼腕叹息,也难怪永乐说是上天示警了。
老天就像是故意刁难,三大殿烧光了,其它宫殿几乎毫发无损,永乐没办法,大小事务只得放在了乾清宫处理。大臣们每每经过三大殿废墟去乾清宫时,心中都充满了异样的 感觉,大多数人觉得是迁都迁来了天怨,永乐还就怕人这么说。他整日里小心翼翼,忐忑 不安。一则再怕有什么大灾,二则担心大臣们借此群起反对,那迁都北京的万世之举就黄 了,耗费巨大人力、财力,数年的兴建都将成了巨大的错误,他决不允许归结于此。
四月十七是他六十二岁的生日,万寿节这么大的喜事,都因为殿灾而免贺。 命运多舛的三大殿,似乎连这焚毁也有着开先河的误导!这次烧毁后,直到十九年后的正统年间,也就是朱瞻基的儿子朱祁镇在位的第五年才建成。又是一百余年后的嘉靖中期, 三大殿又一次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五年后建成;自我标榜为知礼的嘉靖皇帝朱厚熜认为是三殿的名字不吉祥,遂不顾众大臣的一再反对,就像给他藩王的父亲戴上皇帝的桂冠一样任性,改奉天殿为皇极殿,华盖殿为中极殿,谨身殿为建极殿。
然而,改了名的三大殿也难逃厄运,三十五年后的万历年间又烧了,二十八年后建成, 此时已是明末。农民军领袖李自成撤出北京时,干脆把象征皇权的三大殿又付之一炬,殃及池鱼的其他宫殿也未能幸免;满清多尔衮入关,才把紫禁城中焚毁的宫殿逐一重修,三大殿遂改名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朕躬膺天命,爰仿古制,肇建两京。三殿灾异,朕心惶惧,莫知所措……”永乐下旨要群臣直陈得失,那旨意用词恳切,颇有些罪己诏的味道,和他那日的自言自语基本相 同,杨荣依他的意思写了,他一字不改,命人加印即发往各衙门、各省三司。他是真心征 寻官员们的意见,以挽回上苍的眷顾。
旨意最后说,“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休戚说同。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或直言上陈,庶图俊政,以回天意。”
皇上近年来动辄震怒的古怪脾气谁人不知?自哀自怨式的诏求直言也没有打动群臣的 心,开始时,言官们也只是试着劲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直到翰林院侍讲邹缉、侍读李时勉洋洋洒洒各写了一篇数千言指斥时政、言辞激烈的奏疏,皇上仍没有发怒时,慢慢地, 大家才放开胆子,话就越发没边了。
且看邹缉的奏疏:
皇上肇建北京,工作之大,调度以百万计。至农民终岁供役,不暇农事。征求无度, 以致伐桑枣以供薪,剥桑皮以为楮。加之官吏横征,小人假托威权,人民积怨。贪官污吏, 虐取苛求,剥下媚上,无有限量。鲁、豫、晋、陕水旱相仍,老幼流徙,卖妻鬻子,而京 师却聚集僧道万余人,日耗廪米百余石。凡此数事,上违天道,下失民心。
翰林院侍读李时勉性格刚鲠,更是以天下为己任,上书直言善修时务十五事,甚至说, 建都北京非便,营建耗费巨资,远国入贡之人不宜久居辇下等。
本该是针砭时弊的应诏上书几乎都变成了对迁都的指责,似是形成了一股南返的飓风, 刮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人心思动。情势汹汹之下,皇上就会顺从民意,回迁南京?没那么简单。
礼部主事萧仪,是永乐十年以后的进士,长相一如他的名字,仪表堂堂,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大有作为的时候。他既对堂官吕震总是不合时宜的献媚瞧不上眼, 也对群臣一味迎合皇帝的作法嗤之以鼻。在南京议论迁都时,他的品秩太低,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他看准了三大殿遭灾、皇上理亏的时机,精心准备着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示自 己的才能。
今天早朝,待四方奏事毕,他下定了一抒胸臆的决心。
永乐元年春正月升北平为北京,十一月,北京即发生地震;十一年八月北京又震;十三年九月再震;十八年复震;数年之间反复地震,意在提醒皇上北京不宜为都。此外,冰雹、水灾、疾疫、风沙,十几年来何曾有止?几遍于全国,死伤以数万计。山川之神一 再示警,而陛下浑然不觉,一意孤行,迁都北京,致有三殿之灾之更大示警。微臣以为, 皇上若不痛改前非,幡然悟悔,还都南京,又不知此后会有何灾罹于北京,罹于我大明万千里江山,罹于我大明千千万万无辜的黎民苍生!
五府、六部、都察院堂官都是在南京参与过议论大计的人,此时谁也不敢站出来明确表态,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骨子里大都开始对迁都存有异议了,面对小小主事萧仪当堂对皇帝的指责,谁也没有为皇帝说话,包括皇太子在内,只把皇帝一个人孤零零放在了炙烤着的御座上。
永乐就像一只久立于山顶而没有任何遮蔽的秃鹫,经受着风吹日晒的洗礼,经受着蜕变之苦的折磨,经受着世俗之人的嘲笑,到头来,还要以自己百折不挠的身躯让子孙一口一口啄食吗?
看着萧仪心满意足、迈着方步退出大殿,永乐怒目横扫了一下殿堂内,长髯颤抖着。 一股逆春的凉风从殿顶漫下,站了数百人的乾清宫内外竟那么空旷、空落、空寂,从未有过。永乐打了个寒战,失望地目视远方,似乎大驾已出了德胜门、居庸关,到了鸡鸣山, 到了胪朐河,到了斡难河……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迎着滚滚而来的鞑靼骑兵。
他把思绪拉回来俯视,六部堂官一个个低眉敛目,垂手而立,面对这么激烈的言辞, 竟无一人说话,似乎这迁都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不是大家所议,跟他们毫无关系。他耐着性子,再等,等大臣们表态。时光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萧仪之后,见皇上脸色难看,别人便不再说话,堆满大臣的大殿内死一般寂静,似乎只剩下每个人的心跳声了。
自从下诏听群臣直陈得失,十几天来,永乐耐着性子看那些夸大其词、指责迁都的奏疏,越看越生气。不迁都就没有灾伤了,不迁就没有海潮了?迂腐之至!多少次怒火中烧又压了下去,今日,终于有人在朝堂之上说话了,这是第一个在文武百官面前指斥他的人, 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竟那么张狂,那么尖刻,矛头直指迁都大政,谁在给他撑腰,谁是主使?他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恨不能一下子揪出那个他想象中的幕后黑手来。
永乐的忍耐终于到头了。 好一阵子,连亲信侍臣都不说一句话,永乐再也按捺不住,额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长髯乱抖,一拳下去将须弥座扶手擂得山响,震得众人一惊。 “一派胡言!”永乐大怒,开始骂人,“肇建二都之事古有多例,朕建北京何错之有,难道聋了瞎了不成?前在南京与大臣计议数月,权衡各方利弊得失,思虑的是大明千古江山之固,方有建都北京之举。是朕一时心血来潮之轻举妄动,还是朝廷上下反复议论的深思熟虑?三殿之灾不言灾之起因,不言黎庶苍生之安危与否,竟要将历年灾伤全归到朕的 迁都上,岂非诽谤朝廷,指斥皇帝!胆大妄为,天理何在?刑律何在!来人,将这个狂妄悖逆的家伙打入死牢。”
“遵旨。”候在门外的黄俨一耳半耳地早觉得里面不对劲了,听得皇上旨意,一摆手, 张杌、腾定等守在殿门的侍卫冲上来,揪起萧仪就往台阶下拖。
皇上说话前,萧仪还做着一展才华、意外拔擢的黄粱美梦,皇上震怒了才如梦初醒, 方知冒犯了天威,但已无可挽回了,这时候也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扛下去。他朝着殿里大 声道:“皇上,微臣肺腑之言,赤胆忠心,天地日月可鉴!若不还都南京,来日之灾实不 可测啊!”
“朕倒要看看到底有什么来日之灾!”看着萧仪被逮走,永乐咬牙切齿,余怒未消, 大口喘气,语无伦次了,“洪武年间的灾伤是朕带来的,宋元以来黄河多少次决口是朕带来的,隋唐以来的百千次地震也是朕带来的?说,你们接着说,都说这些是朕带来的,朕把中国推向了无底深渊,朕愿意炎黄子孙水深火热,朕愿意学武皇开边,愿意见那青海头的累累白骨……”
“皇上!”杨荣大喊一声,赶忙跪下,群臣也跟着喊皇上,哗啦啦全都跪下了,偌大的乾清宫内外又归于一片寂静中,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若不打断,皇上说不定还会有多 少难听的话,可皇上不说了,大臣、包括杨荣在内都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谁又能说什么,哪怕是阿谀、违心地赞同迁都都显得生硬、做作而无济于事。 一人怒坐,众人跪伏,表面的安静,实际的君臣尴尬,一时谁也找不到缓解难堪的良药。 又是好半天,御座下新任礼科都给事中陆祯努了努,突然挺直身子,大声道:“皇上方才说,迁都之前,在南京与部院堂官大臣计议了几个月,考虑了诸方面的利弊得失,才有迁都之举。微臣在想,列位堂官今日为何一言不发,是皇上没和你们商度?还是三殿遭灾,要让皇上一人独撑危局,独承其责,独挡众人口矢之箭?”
三个“独”字,说到了永乐的心底里,若由他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把部院堂官直接摆 到了对立面,接下来的事就更不好办了,这也是他多日来隐忍、今日震怒而没有当堂指斥 尚书们的原因。既然有人说了,他的心里舒缓了,满意地扫了陆祯一眼,静观群臣反应。 吕震狠狠瞪着陆祯,没有言语。吕震自己虽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也最讨厌御史、 给事中的乌鸦嘴,尤其是专意监督礼部的礼科陆祯,出言尖酸,为人刻薄,不讨人喜欢, 故连续当了十几年的给事中,才任了都给事中。虽说聒噪,可又没办法,皇上任用,就是让他们挑刺的,若这些人闭嘴了,不唯皇上不干,好些事还真不好说了。
尚书李庆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歪歪嘴的七品芝麻官,见陆祯矛头直指部院,而自己又是工部,首当其冲,心中恼怒,言道:“没有说话就要皇上独承其责吗?国家一统,君臣一脉,倒要看看小丑们如何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