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飘着,覆盖了北京的山山岭岭,西北的西山、燕山银蛇般从未有过地欢腾灵动起来,由远及近,渲染着北京城。秀丽的雪国冬景在眼前幻梦般徐徐展开,紫禁城的红屋黄瓦很快就掩映在错落有致的雪景中。正月十五的鳌山灯会在一派银装的世界中如期举行,更有一番乐趣。
天色尚未黑透,巍峨的午门和端门城楼早已是一片璀璨的灯火。永乐携了张贵妃、任顺妃等一应妃嫔登上午门,二品以上大员携夫人来观灯,因是国家乔迁的大喜年份,今年的灯也比往年漂亮了许多。
黄俨率宫内大小太监挖空心思讨皇上高兴,由各种灯饰架构的居庸叠翠、蓟门烟树、 卢沟晓月、玉泉趵突、西山晴雪、琼岛春阴、太液秋风、金台夕照等燕京八景火树银花, 把午门和端门间的巨大广场装点得分外妖娆,人间仙境一般。最耀眼的是广场中间那座气 势磅礴的鳌山灯,层层叠叠犹如七级浮屠,珠光宝气,翠吐璇玑。景与景之间是江天暮雪、 烟浮柴扉的曲径,曲折迤逦,似隐若现有如银河,大有那“今夕何夕星光明,月散楼台泄 珠玉”的味道。
如往年一样,每个景点都依景附上了几十条灯谜,猜中了由黄俨代皇上颁奖,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加上纷纷扬扬的瑞雪,由灯饰叠翠的燕京八景就更有瑶池银汉 的仙境风光了。文臣们应了皇上的旨意,早有准备,诗歌辞赋雪片一样送到皇上跟前,有写八景的,有写眼前的,也有写新宫的,风帘翠幕,烟柳画桥,吟赏烟霞,其乐融融。
禁不住热闹的场景,永乐也走下城楼来观灯,和大臣们一起猜谜。人群中带家眷的不少。忽见原吉陪着一老一中两个女人,还未说话,原吉三人已到近前,一起给皇上行礼: “臣携夫人奉母亲来观灯,皇上不会怪吧!”
“这是哪里话?”永乐叫黄俨搀起,嗔道,“大明以孝治天下,爱卿此行,朕更要旌表了。”转而对原吉母亲道,“老人家,原吉年幼丧父,你孤儿寡母相守不易,养了一个 好儿子,也给朕养了一个好大臣,国事劳酌,靡费不赀,全靠原吉度支筹划,国用不绌啊! 朕要好好谢谢老人家。”说罢拱手,慌得原吉、夫人及母亲忙又跪下行礼。
“皇上此说折杀老身了,”原吉的母亲跪禀道,“都是皇上运筹帷幄,经划有方,他只是尽责而已。” “老人家快快起来,”永乐亲自上前搀扶,喜道:“难怪原吉雍容大度,全因年幼时家教有方,”他朝后言道,“赐老人家彩缎五匹,宝钞十锭。” 那一晚,永乐异常高兴,一直过了亥时才回宫歇息。 阳春三月,人间春色。嫩芽吐绿,枝叶发芽,天空蓝湛湛,太阳暖洋洋。初春的风携
着轻微的凉意吹在脸上很是惬意,宫里宫外都很悠闲,还沉醉在乔迁的喜庆中。只是边将几次来报鞑靼阿鲁台寇边,明廷已遣使敕谕。又有人告周王橚谋反,永乐召他进京,申斥一番。也是一大把子年纪的人了,看着可怜,就放了回去,周王回到开封,献上三护卫以表明心迹,从此潜心自己的花草着述,没了护卫拿什么造反?此事也就作罢。
转眼已是四月,人们还未尽情享受春日的宜人时光,连着多日的北风,已把京师刮了 个昏天暗地,尤其今年风大。风干物燥,浮尘横飞,北京已有几家因小孩子玩耍引燃柴火, 烧毁了房子。事情报进了顺天府,顺天府尹顾佐觉着,兹事虽小,应该引起大家注意,一 面移文各州县,一面报进皇宫,皇上、内阁都没当回事。
往日的四月初八该是个多好的日子,千千万万的佛教徒和善男信女们要为佛祖释迦牟尼举办浴佛节,红男绿女,联翩道路,柳风麦浪,涤荡襟怀。可这天凌晨,尚未浴佛,却火浴宫城了。无名大火从北京城中紫禁城三大殿的谨身殿突然烧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燃了个通天亮地,照耀了半个北京城。
越烧越旺的大火时而像乱石穿空的海礁,万仞齐发,恣意狂舞;时而像巍然屹立的泰山,一峰突起,惊退群山。在并不强劲的西北风中,纯木结构的三大殿迅速被大火吞噬, 在噼噼啪啪的炸裂似的响声中,在一阵阵溅起无数烈焰的坍塌中,那么巍峨的宫阙在火海 中竟那样渺小、那样脆弱。大火染红了半边天际,染红了北京城,无论是官衙府第还是百姓住宅,探出头来看到是紫禁城大火时,先是一惊,而后便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乾清宫和谨身殿仅隔着一座乾清门,因风势向南,便没有危险。黄俨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的时候,永乐早已起床,在宫女服侍下更衣,看到外面红红的一片,感到了不妙,脚在打战,险些摔倒,在黄俨搀扶下来到乾清门口,再走就无法近前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脸皮生疼。
面前的熊熊大火啊,滋滋啦啦,噼啪爆响,不是在卷舔着黑夜,是在焚烧着他的心。 集全国人力、财力、物力精心修建的、象征着大明王朝盛世勃兴的三大殿就这样没了?一 些太监、宫女们挑着水、端着盆儿正上前扑救,根本近前不得,远远地就把水倒掉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怎么救得下,白白多死一些人而已,那么,能做的是什么?会烧到奉天门吗?应该烧不到,那儿隔得很远,会烧到哪儿去?又一阵西北风不紧不慢地刮来, 他突然想到了三大殿东侧下风口的文楼,想到了由南京运来的整整装了十大船的图书,许 许多多的古之精品绝版,还有他的《永乐大典》,数千文人学士用五年光景修成的迄今以 来的第一部大类书。
不能就这样完了! “黄俨——”永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黄俨刚应了声奴才在,只见在内阁当值的杨荣风风火火跑过来,喘着粗气,跪禀道:“皇上,臣见三大殿突然起火,无法施救,最担心图书受损,矫旨调守卫东华门的三百武士进宫去文楼转移图书了,请陛下降罪。”
“别再救火了,”永乐却直瞪着眼前的黄俨,“你去调集宫内所有的太监、内侍,协助武士们一同搬运,朕的图书若有半点损失,你就不要回来了。”
黄俨退去,永乐才对杨荣道,“勉仁,朕想到的,你先想到了,你又为大明做了一件 功德无量的大事,快快起来。”话虽轻松却语带悲凉,心情沉重到似有千钧重担压着,又似有万马狂踏,喘不上气来。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寸步难移。
杨荣站起,立在一旁,无奈地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五内俱焚。刚刚建成,刚刚举行了那么盛大的奠都仪式,奉天殿只用了那一次,华盖和谨身殿还没来得及使用,对群臣、 对百姓、对天下又该怎样交代?他理解皇上的心情,却又想不出一句可以劝慰的话。
“是上天在予朕示警啊!”永乐长叹一声,仰望着半红的天际,自言自语,“朕效仿古人筹建二京,不意间三殿同灾,令人心神俱惊。可朕,没有像晋武帝造太庙那样,南采荆山之木,西运华山之石;也没有铜柱十二,涂以黄金,镂以百物,辍以明珠……但朕一定有错。是不是敬天事神不至,天神在怪罪?是不是政务乖张,小人肆虐,君子贤士隐退了?是不是刑狱冤滥,谗慝交作,百姓受苦了?是不是蠹财妄费,用度无算,工作过度, 民力凋敝了?是不是租税太重,徭役不均,军旅未息,征调无方了?是不是奸人附势,群吏弄法,有司熟视无睹,不予纠治了?上苍啊,可否给朕一点儿小小的明示?”
杨荣也深深地以为,这些年,百姓的徭役太重了。南征交趾,西南数省官军轮番出师何曾休息?百姓运送粮饷不堪其劳,人都跑光了,前线粮饷不济,李彬不得不在陌生的前线实施屯战。还有大运河之修,北京之建,南京大报恩寺之建、武当山之建等等,百姓多年未得休息。但这些话又怎么能直接对皇上说呢?
犹豫片刻,杨荣忧心忡忡道:“多日来,圣躬欠安,圣心焦劳,然事已至此,皇上也不要过于自责。陛下说得对,是上天在示警啊!究竟何处缺漏,一时也难以说清,不如听听群臣意见。”
永乐“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那就按朕方才的意思,拟一道诏书,晓谕中外官员,不论官品高下,就三殿之灾,听群臣直陈得失,有嘉言善行,还可拾遗补缺。”
“遵旨。” “你去拟诏,朕去文楼看看。” “不行,”杨荣伸手阻拦,坚决道,“那是下风口,太危险,皇上一身系天下安危,水火无情,臣代陛下去就是了。” “你要抗旨不成?” “皇上就是杀了臣,臣也不让陛下去。”
“皇上还是不要去了,上千人搬运,奴才估计这么大工夫也快搬完了。”早已闻讯赶来伴驾的马云跪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