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上洛郡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彻骨的寒意肆意弥漫。风裹挟着碎雪粒子,在林家后宅的青砖墙上撞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冬夜的凛冽。
西厢房的窗纸透着暖黄的光,那柔和的光线宛如冬日里的暖阳,把窗棂的影子清晰地描在积了薄雪的石阶上,恰似一幅淡雅的淡墨小画,给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几分温馨。
廊下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烛火在灯笼里头明灭闪烁,把檐角垂着的冰棱照得晶莹剔透。那冰棱足有指节般粗细,尖儿上还沾着雪沫,宛如谁将清冷的月光精心雕琢成了一支精致的细簪,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
守夜的女仆竹叶紧紧裹着身上略显单薄的厚棉袄,双手小心翼翼地提着盏小巧的灯笼,在廊下缓缓走着。昏黄的灯影在雪地上拖得老长,将她细碎小巧的脚印清晰地映出,然而,没等脚印留稳,便被新飘落的雪絮轻柔地覆住,只余下一片浅浅的痕迹,悄然抹去了短暂的存在。
“今夜轮到你巡值?”忽然,一道温和的女声从西侧厢房半开的窗内悠悠飘出,那声音仿佛带着屋里暖融融的气息,轻轻落在竹叶耳中,瞬间驱散了几分冬夜的刺骨寒意。
竹叶闻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抬眼望向透着暖光的西厢房窗户,眼中有些紧张。
她连忙欠了欠身,声音轻细却透着恭敬:“小怡姐,今夜正是小婢轮值巡夜。”
秦怡轻轻推开半扇窗,微微探出头来,鬓边的银钗不经意间沾了点窗外的雪沫,在暖光的映照下,带着几分别样的暖意,又掺着些关切的叮嘱:“竹叶,你刚到这后宅当差,凡事可得多上些心思,可千万别懈怠了。”
她的目光落在竹叶裹得不算厚实的破旧皮袄上,眉头微微一蹙,又叮嘱道:“这天冷得实在瘆人,府里不是给你们都发了新棉服吗?巡夜时记得穿上,仔细冻出病来。”
竹叶握着灯笼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尖触碰到灯笼壁的凉意,仿佛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微微低下头,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几分小意拘谨道:“谢、谢小怡姐关心……小婢记下了。只是那新棉服……小婢想着料子实在好,心里舍不得穿来巡夜,就怕沾了雪、不小心磨坏了……”
说着,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担忧。
“别舍不得了。”秦怡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心疼,“那棉服本就是咱自家工坊缝制的,哪用这么宝贝?料子厚实就是为了抗冻,专门给你们当差时穿的,可不是拿来供着不用的。”
竹叶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快要埋进衣领里,手指紧紧地抠着灯笼的木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还带着点微微的发颤:“小、小怡姐,小婢不敢欺瞒……那棉服料子软和,小婢想着小弟在家总挨冻,就偷偷改小了些,托人捎回家里给小弟穿了……”
说罢,她连耳尖都红透了,紧张地咬着嘴唇,生怕这话会惹秦怡不快,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秦怡闻言微微一怔,探在窗外的身子顿了顿,眼神里闪过几分意外,那意外的神色在眼中稍作停留,半晌才缓过神来。
她望着竹叶的目光中多了些深深的心疼,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为家人能多一口吃食而入林家为奴为婢。
“没事的,多大点事。明日你去寻管事,提我的名字再领一套棉服就成。”
秦怡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语气愈发温和,轻拂过竹叶的心间,继而说道:“往后在府里有什么难处,也不用藏着掖着,来与我言语一声,能帮衬的我自然会帮你。”
竹叶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感动的泪花,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的手指死死抠着灯笼木柄,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好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小、小怡姐……这怎敢劳烦您……”
话没说完,声音就因激动而发了颤,她又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小婢不过是个新来的,哪配让您为这点事开口……往后定当更尽心当差,绝不给您添半分麻烦……”
话落时,肩头还轻轻抖了抖,显然是没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秦怡微微一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柔和与坚定,凝声道:“你不用如此拘谨,林家招你们入府做事,本意便是想让你们能有份安稳活计,也能兼顾帮衬些家里,哪能让你受冻又委屈?你要知道,在林家,可没那么苛待人。”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又补了句期许:“往后多些用心,府里教的识字习武,都莫要懈怠,好好学,将来自当有你们能凭本事出头的日子。”
竹叶听得眼圈又热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忙不迭地屈膝躬身,声音带着未散的轻颤却格外坚定:“小婢……小婢都记下了!谢小怡姐体恤,往后定当拼尽全力做事,识字习武也绝不敢偷懒,绝不辜负林家的恩典,更不辜负您的提点!”
秦怡见她这般模样,轻轻摆了摆手:“快些起来,雪地里凉。仔细巡着夜,别误了差事。”
竹叶应声“是”,缓缓直起身,又对着窗内的秦怡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眼神中带着感激。她攥紧灯笼,脚步放轻地转过身,沿着廊下的积雪慢慢往前走。
昏黄的灯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把她的身影拉得细长,秦怡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回廊拐角处,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欣慰。
她抬手拢了拢窗边的寒气,轻声呢喃:“倒是个心善又懂事的,好好教着,将来定是个可靠的。”
说罢,秦怡才慢慢缩回身子,将半开的窗户轻轻合上,把窗外的风雪与寒气都隔在院外。
她转身走到妆台前,望着镜中映出的自己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忽然,她长舒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像飘在暖阁里的一缕轻烟:“还有七八日便是年节了,也不知家主出征在外,可曾吃饱穿暖?又何时才能得胜归来………”
………………
………………
介休城,署衙偏房内,林元正此时正枕着双手,目光有些呆滞地落在床榻上方的帷帐上。
悬着的淡青色帷帐,在微风的轻抚下轻轻晃了晃,可他却恍若未觉,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年节将至,这已是他穿越到这方世界的第四个年头。原本,他只想守着林家,做个安稳度日的逍遥小家主,在这其中寻得一方自在。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无情地将他卷入了这纷繁复杂的乱世纷争之中。
他心里清楚,这四年间,自己已然彻底搅乱了这方世界的脉络。许多历史轨迹在他的影响下悄然偏离了方向,不少本该殒命的人因他而得以存活,可命运的天平总是平衡的,也有那么些历史上本应安稳度日的人,反倒没能躲过这乱世的祸事,命运被彻底地改写。
他也说不清从何时起,自己竟变得这般残忍麻木。就如那日介入李唐与刘武周的战事来说,他虽没有直接在沙场上与敌军短兵相接,却亲率轻骑突袭刘武周的后军。
那一次突袭,如同一把利刃,瞬间打乱了敌军的阵脚,直接导致刘武周大军溃败奔逃。可他心里明白,后军溃散时,多少将士在炸药的轰鸣与混乱中丧生,又有多少人倒在了追兵马蹄与刀下。
就连后来在山道截杀埋伏逃兵,计谋虽由刘长宏制定,可他也亲手提着长枪横刀拦在路口,亲手斩落了十几个试图突围的敌兵。当刀刃见红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没了半分当初的心悸与手软。
回想当初野狼谷之战时,他虽也是为了自保而搏杀,可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求生的战栗,心会慌,手会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恐惧吞噬。
收拾战场时,他更是要强忍着反胃呕吐的冲动,那血腥的场面让他几近崩溃。哪像现在,见着鲜血与尸骸,心里竟连半点起伏都没有。鲜血溅到衣襟上,他只是皱了皱眉,随手擦去,连当初在谷里见了血肉模糊的尸首就恶心的反应都没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望着帐顶绣的暗纹,安定郡的风好像还能吹到耳边,那熟悉的风声仿佛在提醒他当初想逍遥度日的初衷。
他轻轻叹口气,或许成长本就是这样,不是简单地丢了从前的自己,而是把从前的仁慈柔软,小心翼翼地裹进了能扛事的硬壳里。在这乱世之中,往后哪怕要再沾更多血,只要能护住想护的人,这份残忍麻木,他也就认了。
成长大抵就是如此,总得把从前的天真,换成能扛事的沉稳,只是这其中的代价,又有谁能真正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