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皓清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每挪动一步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脚下的青砖在他的踩踏下仿佛都透出几分沉重的回响。
他一步,又一步,缓慢地朝着那口停在灵堂中央的棺材走去,目光死死地锁着棺内的身影,仿佛稍一移开,眼前的一切就会化作泡影。
棺材盖子虚掩着,并未完全合上,边缘的木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那姿态,就像是特意留着一道缝隙,专等他来见张凌云最后一面。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力气,好不容易才稳住,轻轻拂过棺材中张凌云额前的几缕碎发,将它们细细抚平。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扰了棺中人的安宁。
他定定地看着棺内的小老头,记忆中那张总是带着威严、哪怕笑起来也藏着几分严肃的脸,此刻却双目紧闭,再也不会睁开眼来训斥他半句。
尽管有人细心为他整理过遗容,试图遮掩那猝然离世的狼狈,可他脸上那抹化不开的铁青,却像一块烙印般刻在肌肤上,无声地诉说着中毒身亡的痛苦,任谁看了都心头一揪。
孟皓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烛火、灵幡、还有周围模糊的人影都在晃动,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着太阳穴。
那个在他儿时回忆里,总是板着脸,拿着戒尺敲打他手心、教训他“读书当明理,为官当正心”的老师。
那个在他入官场走投无路,打算孤注一掷的时候去求他保全自己的妻子,而毫不犹豫就答应的先生。
那个无论他犯下多大错,总能在严厉斥责后,又默默为他收拾残局的长辈……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驾鹤西游了。
“唔……”他喉头一哽,身体猛地一个踉跄,后背微微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身旁的太子眼疾手快,一把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掌心的力度让他混沌的意识稍稍回笼。
孟皓清定了定神,扶着太子的手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浊气,他哑着嗓子问道:“先生……他为什么会被人毒杀?刑部的人……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太子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哎!父皇下了令,让都察院去调查当朝官员与李青的来往情况,结果……调查才刚开始,就出了这样的事。”
“都察院?”
孟皓清猛地扭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站在灵堂一侧的贞启帝,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激动:“陛下!为何要让先生去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都察院的职责里,何时包括了探查边将私交?
陛下明明还有刑部,有大理寺司,就算这些都不够,还有我的探清府可以调用!
为什么偏偏要派一个已经年过七十的老人去涉这趟浑水?
陛下难道忘了,现在朝堂与大西北的关系已经僵硬到了极点吗?
您既不想打内战,又不肯放权给李青,难道就因为您这优柔寡断的决定,就要让无辜的人丧命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先前还刻意维持的君臣之礼早已被抛到了脑后,最后的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在肃穆的灵堂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与质问。
“益合!不得无理!”站在一旁的孟司温脸色骤变,连忙厉声喝止,声音里满是急切与呵斥。
他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
可父亲这声怒喝,却没能让孟皓清冷静下来。
他只是死死地闭了闭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可恶……”
话音落,他猛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进里屋。
片刻后,当他再走出来时,额头上已经系上了一条雪白的孝带,那抹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孟司温看着他这副全然不顾后果的模样,怒火更盛,抬脚就要追上去再说些什么:“益合!你给我站住!”
“老孟……”贞启帝伸手拦住了他,缓缓背过手,望着孟皓清决绝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与怅然:“罢了,这件事……确实太难为他了。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孟皓清请众人此时换好丧衣,他整了整衣襟,端正地站在贞启帝与孟司温面前,随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先生的事情,便交由我来彻查;大西北的那盘局,我也必须亲自入局,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相关人等谁也别想逃脱,今晚,就由我来给先生守灵。”
随着天色一点点沉下来,暮色像一层厚重的纱幔渐渐笼罩了灵堂,一众大臣见时辰不早,又看孟皓清态度坚决,便纷纷行礼告退。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张凌云的几个家眷,他们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哀戚,以及都察院的几位官员,他们守在一旁,神色肃穆。
而执拗的孟皓清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灵堂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一沓黄纸,一张又一张缓缓地往面前的火盆里丢去,火苗舔舐着黄纸,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他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脸上的情绪看起来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可不知道为什么,当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的时候,眼眶里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接一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夜渐渐深了,万籁俱寂,只有风偶尔吹过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灵堂里更显静谧。
孟皓清抬起头,目光落在灵堂中央那口棺材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声说道:“先生……学生这一整晚都在翻动着记忆,那些儿时的片段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挥之不去。
还记得当年皇宫学堂刚刚成立的时候,您讲课总是一板一眼,对我们丝毫不留情面,不管是陛下的孩子,还是朝中官员的孩子,在您那里全都一律平等,谁也别想有半分特殊,更别想讲什么面子。
好巧不巧,学生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就是第一个挨您揍的人呢。”
说到这里,孟皓清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声音里带着几分回忆的怅然说道:“那时候我和四皇子顽劣得很,午时偷偷溜进您的院子,找了一大把粗盐,趁您不注意就全都倒进了您的茶壶里。
您回来后拿起茶壶喝了一口,那表情现在想起来还清晰得很,当时您就吹胡子瞪眼,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挺讲义气,硬是扛住了所有罪责,想把这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可您那双眼睛就像火眼金睛一样,一眼就看穿了还有从犯……
结果可想而知,您先把我揍了一顿,接着又把四皇子也揍了一顿,之后还罚我俩在院子里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膝盖都跪得又麻又疼。”
孟皓清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说道:“儿时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一个是您,一个就是四皇子,你们二人几乎充斥了我全部的童年时光。
现在每次想起您,我心里其实还会有一种害怕感,毕竟当年实在没少挨您的揍,那些疼现在想起来,倒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他低头往火盆里又丢了几张黄纸,黄纸在火中迅速蜷曲、燃烧,火光映在他眼中,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狠辣而坚定,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您放心,那些害了您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而且他们都该被连坐,我一定会把他们的头全都砍下来,给您陪葬,绝不会让您白白受了这委屈。”
孟皓清挺直脊背跪在灵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连磕三下,每一下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像是在与这肃穆的灵堂定下无声的契约。
起身时,他膝盖在地上碾过,留下两道浅浅的压痕,随后便端正地跪在灵前,开始为张凌云守灵。
烛火在他身侧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棺木上,随着火光微微晃动,仿佛与逝者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此时的他闭上眼,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开始梳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都察院奉了旨意,本是要彻查朝中大臣与李青的往来,可这调查才刚开始不久,张凌云便骤然遇害,这其中的关联再明显不过。
也就是说,朝中必定有人与李青过从甚密,甚至到了不可告人的地步。
而张凌云,定是在调查中触碰到了这层隐秘,否则谁又敢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对一位开国元勋痛下杀手?
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头那股寒意愈发浓重。
孟皓清眉头猛地一蹙,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头绪,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灵堂,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身影上。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凝重问道:“张叔,先生生前最后那几日,可有什么异于寻常的举动?或是……留下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被唤作张叔的中年男人名叫张津俞,是张凌云的同宗侄儿,今天忙前忙后打理丧事,眼下还带着未消的红血丝。
听到问话,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要说奇怪的举动,倒真没有……只是伯父那几天瞧着格外忙碌。
以前啊,都察院里的大小事,他早就放手交给于九和范洪武去办了,很少再亲力亲为。
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可那几日,他却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饭都顾不上按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