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阿尤在一旁复习频谱仪的操作流程,期间敌方又发起了一段通讯,孟呦呦让他继续练,她再顶一会儿。
等到通讯结束,孟呦呦放下手中圆珠笔,朝侧边看过去,只见阿尤的嘴唇张张合合,耳机软罩的密封性太好,她不大能听清他说的话。
随手就那么将脑袋上框着的耳机一揭,这个动作她近些日子做了无数遍,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然而这一次耳罩被外力扯动摩擦着耳廓,孟呦呦顿时疼得冷“嘶”出声。
阿尤赶忙关切地询问:“小孟姐,怎么了?你没事吧?”
身后靠墙站着的男人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近处,眉头微锁,眸光深沉。
孟呦呦的余光能瞥见他刚才动身时的动作尤其迅速,顶灯打在地面上的光影形状不断变幻,真到了她跟前,斜射过来的影子,上半身正巧落在孟呦呦的桌面上。
男人侧脸唇鼻衔接处的流利线条在孟呦呦弓着的手背皮肤上变得扭曲异像,脖颈中段处突起的那块软骨轮廓滚了又滚,最终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孟呦呦微笑着看向熊阿尤,动作自然地将摘下的耳机放到桌面上,然后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事,刚刚摘耳机的时候不小心闪到脖子了。”说着,一边抬起右手像模像样地揉了揉后颈,“活动一下就好了。”
霍青山眼神狐疑地将目光从她的耳廓移到脖颈,没一秒复又转了回去,盯着她的耳朵看。
察觉到来自侧方视线的注视,孟呦呦突然转过头正对着男人,问:“你怎么还在这?”
男人下巴示意性朝着频谱仪的位置抬了下,回:“等待意见反馈。”
“哦”,孟呦呦伸手抽过熊阿尤刚刚画好的自然噪音基准图,放在眼前端详,半分钟后,沉声开口:“这个音频是你录的?”
“是。”
“你放在身上录的?”
闻言,霍青山挑了下眉,像是对这个提问感到意外,回答:“蹲姿,放在大腿上用手扶着录的。”
孟呦呦的眼睛盯在坐标纸上,面容严肃地摇了摇头,“以后录制音频的时候,录音机用沙袋固定在与人体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哪怕一个训练再怎么有素的侦察兵依旧无法克制人体自然的震颤,这会导致设备共谐,污染样本。”
“好,下次会改进。”
孟呦呦又低头看了会儿手中的图,随后轻声道:“其他的我没有意见了。”
霍青山微微颔首,应道:“好,那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男人抬腿离开。
霍青山走出门口,手带上门把正要关上,就听到屋内的一句激动女声:“别动。”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孟呦呦一手抓住年轻小伙的胳膊,将他举到脑侧的耳机迅速夺了下来,神情和动作是高度一致的焦急,嘴里高声喝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和我的耳机要分开使用,这个外壳上标记了红漆的是我在用。”
男孩的身形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孟呦呦一把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外观一模一样的黑色耳机丢到桌面上,冲着熊阿尤一顿叮嘱:“这副是你的,不要再用混了!”
说是叮嘱其实太过委婉,这一番话说得跟连珠炮似的突突突,更像是在发火。
熊阿尤来到这边也快一个礼拜了,印象中的小孟姐性格随和,很好说话,平时总是特别关照他。就算教他东西的时候会变得比较严肃,要是他学得慢了、亦或是步骤上出了岔子,也只是细致端正地指正出来,从未像今天这样凶过他。
而且……就只是为了一副耳机而已。
小伙子霎时手足无措了起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背到身后连忙道歉:“对……对不起,小孟姐,我错了。”
看着面前人慌乱不安的神情,孟呦呦逐渐缓和了神色,语调稍稍放轻了些,但口吻郑重不减:“阿尤,你来到这边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细节决定成败,在这个地方,你做的每一件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我不止一次告诫过你,我跟你说的每一样注意事项,无论大小,无论你认为它重要与否,都要严格执行。”
在孟呦呦训话的期间,熊阿尤的脑袋不住地往下垂,自责、懊恼、沮丧,许多负面情绪在刹那间争相捆绑了他。
孟呦呦当然留意到了这一点,但她这一次没选择心软,只是板着脸继续道:“你今天犯了错,跟我道歉,我可以原谅你。
可是到了明天,你如果在工作岗位上犯了错,谁能原谅你?那些因为你的疏忽白白流血牺牲的战士们,他们会原谅你吗?”
话已至此,空气里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
“就算他们也愿意原谅你。”孟呦呦往前倾了倾身,视线直刺刺穿进他眼底,“那时候,你自己能原谅你自己吗?”
一口气说完这些似曾相识的话术,孟呦呦一时竟有些恍然,舌头像是猛地被什么绊了一下,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硬生生吐不出来,渐渐的,她的眼神开始放空。
默了会儿,孟呦呦缓缓吁出两口气,伸手拍了拍阿尤的肩,恢复成她最寻常的语态:“我知道你刚来到这边,还有很多东西不适应,不会的东西我不强求你在短时间内立刻掌握。
但我希望我教给你的那些,你能记到心里去,并且贯彻到位,不要掉以轻心,很多东西你可能觉得没做到位它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不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但事实往往经不起一次次你以为、你觉得的试错过程。”
熊阿尤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孟呦呦的眼睛,一双年轻澄澈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诚挚,他说:“小孟姐,我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以后会把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我每天睡觉前至少复习两遍,哦不……三遍。”他观察着孟呦呦的脸色变化,试探着询问:“五遍,行吗?”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五官稚嫩,尚未褪尽少年人的青涩,脸颊上带着点柔和的婴儿肥,这会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脸畔和耳尖泛着臊红。孟呦呦的视线下滑,落到男孩瘦削的肩线上,薄而窄的身形,眼前的特征无一不在提醒着孟呦呦:他才不到十九岁!
十八、九岁的年纪,孟呦呦突然在想十八岁的自己在干嘛?
十八岁的孟呦呦来到这个地方,能够做得比他好吗?
似乎答案显而易见。
“阿尤,我刚才情绪有点过于激动了,语气太重,不够冷静,这点是我做的不够好,我也向你道……”
“不重!”阿尤猛地抬头,截住她的话尾:“小孟姐,你说的都对,我没觉得你的情绪不好,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批评我是应该的。”
说完,他双手将孟呦呦往外推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耳机,准备戴上之前,回头冲孟呦呦咧嘴笑:“小孟姐,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孟呦呦走出监听室,还不忘带走了她的耳机,室外晓色初分、东方泛白,她逆着晨光抬眸望去,在十几米开外的沙袋掩体旁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几分钟前就该离开的人,怎么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