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呦呦的工作地点又回到了高地观察所,团部从后方调配了一个新的翻译员过来协同她的工作。
小伙子很年轻,十九岁不到,名叫熊阿尤,是中Y边境当地人,高中读到一半就中途辍学了,后来跟着父亲在边境线做小本买卖,说得一口流畅的Y国语,通晓好几门主流北部方言,经过多层选拔和培训过后,被派往前线。
刚来的第一天就自来熟地向孟呦呦展示了他的语言天赋,着实把孟呦呦惊艳了一番,她夸他说得跟母语一样娴熟自然,很厉害。
阿尤听了,反倒突然害羞起来,挠着头皮连连表示:“还是小孟姐你比较厉害,你是大学生!”
孟呦呦笑了笑,“在这个地方,大学生不见得能有你厉害。”这句不是她谦虚的推辞,而是货真价实的事实。很简单的道理,有的时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来得落地、有用,在特定的土壤上滋生出的真本事,往往千金难换、价值非凡。
……
这天清晨,熊阿尤照常来监听室跟孟呦呦换班。其实他曾几次跟孟呦呦提过,说自己年轻身体好能熬通宵,要跟孟呦呦换班来着。
但都被孟呦呦拒绝了。
监听工作实际操作起来颇为复杂,需要多维度的综合能力,不单单是语言技能突出就管用。敌方针对防监听工作下了不少苦心,使出的花招层出不穷——方言变调加工、不断更新变化的暗语加密、大量诱饵频道混淆干扰、跳频技术等等,一不小心就掉进对方进行编织的陷阱里,每一样都使得情报获取工作变得难上加难。
能够熟练上手绝非易事,需要时间的积累和经验的反复锤炼才能独当一面。
更何况,夜间和凌晨是敌军发起重要通讯的高发期,故而孟呦呦自始至终坚持由自己来值夜班。
熊阿尤将一个三角形白色小纸包放在桌面上,“小孟姐,这是大磊哥让我拿给你的,说是今天的骡马队送过来的。”——大磊是观察所的唯一一名炊事员,日常还兼管卫生员的工作。
孟呦呦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神色轻淡地瞥了眼,伸手拿过来放进了口袋里。
“我看上面写着阿司匹林,这种药好像是止痛药来着,小孟姐,你是哪里受伤了吗?”阿尤出于关心,多问了句。
“没什么,小毛病。”孟呦呦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过,旋即侧头叫了句:“阿尤,你坐过来。”
孟呦呦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又将面前的频谱仪向左侧挪动了小半臂距离,左手食指指尖指着频谱仪上的荧光示波器,右手推过来一叠半透明坐标纸,声音静肃:“我今天交你怎么用这个频谱仪绘图。”
阿尤闻言,神色一下收得正经,连忙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这具军绿色的铁家伙,语气难免称奇:“这就是频谱仪,做什么用的?”
孟呦呦将卡槽内的磁带取出来,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三天前c战区发现敌军利用人工制造的蛙鸣声来传递重要情报,而我方监听人员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人声对话上,全然忽略了背景音,以至于截获的情报完全失真,导致战果损失惨重。”
孟呦呦语调加重:“所以从现在起,我们需要每天将录制的敌方通讯磁带通过频谱仪分析、绘制出频谱图,与侦察组送来的标准环境噪音样本对比,筛滤出那些的出入异常的部分,这样我们才能进一步破解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指令。”
阿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了,那你快教我吧。”
孟呦呦晃了晃手中的那盒磁带,拇指按压卡槽舱门左侧的银色按钮,金属舱盖弹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扑面而来。她一边演示一边讲解道:“这里是卡槽舱门,先把磁带放进去,放的时候要注意导轨凹槽一定得对准了……”
孟呦呦讲解的很细致,阿尤听得也很认真,中途他遇到不懂的地方,孟呦呦都会返回上一步骤重新演示一遍,耐心严谨。
三分钟后,孟呦呦果断拍下频谱仪上方的红色冻结按钮,指着示波器上的一条绿色波形道:“接下来就是用坐标纸将这个波形临摹下来。”
孟呦呦刚想问阿尤听懂了没有,余光在不经意间瞥到监听室的窗边立着一个高大身影,目光的落点像是在她脸上,不知已经在那站了多久。
霍青山见她望了过来,泰然自若地同她视线交汇两秒,随后迈步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不等孟呦呦开口吩咐,阿尤率先从椅子上起身,小跑过去开门。
进来后,霍青山径直表明来意,几步走近到孟呦呦的身边,从口袋取出一盒磁带,,轻轻放在了桌面上,言简意赅几个字:“今天早上的自然环境噪音样本。”
孟呦呦顺势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看,遂又抬眸直直看向阿尤,“正好,你拿这盒磁带操作一遍给我看。”
才学完一遍就要面临突击检查的熊阿尤,顿然如临大敌一般面露苦色:“啊?”极细微的一声慨谓,才冒出半个音节来,在对上孟呦呦那双锐利明亮的眸子时,又给咽了回去。
要知道,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就不好,最怕的就是考试了。
霍青山退后几步,饶有兴趣地站在两人身后旁观着这一切。
孟呦呦在教学时称得上是个严格的老师,表情不苟言笑,眉宇间尽是认真与专注,声线稳而平:“不对,这里错了,要等波形稳定后再冻结。”
“错了,基准线必须对齐。”
“标记特征峰的时候你要记住……,这点误差带来的差错不容小觑。”
“……这种错误是大忌,你得记在心里,不许有下次。”
可靠,霍青山的脑海里无端地冒出来这么一个词。
她以前就充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教学相关工作,但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区别,当然,那时候孟呦呦在六二四给战士们教外语的态度也十分认真,可以说是倾尽全力。
可霍青山就是感觉有哪里不一样?
恍惚间,他又想起女孩站在昏暗无光的穴道里跟她说的那些话,或许说是抗诉更为准确——“我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会被轻易击垮、需要躲到后面寻求庇护的人。遇到问题,我要做的是直面它,然后解决它、战胜它。”
“我想我可能比不上你那样坚不可摧,但我也一定没你想得那么脆弱,那样不堪一击。”
“我希望你能尊重我本人的感受和想法,能够跳出固有的偏见、全面认清我到底有多少能耐?”
这一刻,霍青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可能他真的走错了路。自以为很了解她,自以为在对她好,其实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能耐!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为她打造的那具自以为是的、形同虚设的、赘余的保护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