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1987年深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既有股灾席卷全球后残留的恐慌尘埃,又充斥着这个岛国经济空前繁荣所特有的、近乎癫狂的自信与奢靡。
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燃烧着过剩的财富。
何晓站在位于港区一栋高级写字楼顶层的办公室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誉为“世界之都”的城市。
他的目光深邃,没有像窗外那些行色匆匆、意气风发的东京人一样,被眼前的繁华彻底迷醉。
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片被吹胀到极致的、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巨大泡沫。
“何先生,数据出来了。”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是他的核心操盘手,来自华尔街的马克·威廉姆斯。
马克递过来一份厚厚的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日经225指数的实时波动、主要成分股的资金流向、以及各大机构的持仓分析。
何晓转过身,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刻翻开。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马克,你怎么看现在的日经指数?全球股灾的阴影下,它似乎只是打了个喷嚏,就又昂起了头。”
马克耸耸肩,脸上带着华尔街精英特有的、混合着精明与些许傲慢的神情:“何先生,恕我直言,倭国现在的情况,和美丽坚完全不同。
三村永平当年的乐观,现在看来并非没有道理。
这里的土地价格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企业利润报表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银行系统充斥着流动性,国民消费热情高涨……这一切都在支撑着股市。
这次全球性的回调,对我们来说,是绝佳的入场机会。
就像您之前说的,抄底。”
何晓走到巨大的显示屏前,上面正跳动着日经指数的K线图。
那根代表指数的线条,在经历了十月中旬那场席卷全球的“黑色星期一”暴跌后,确实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
短短几周,已经从最低点反弹了近15%,重新站上了点关口。
市场情绪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恐慌中恢复过来,甚至变得更加亢奋——仿佛那场股灾只是为这场盛宴增添了一点刺激的佐料。
“抄底……”何晓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因为过早收手而错过的巨额利润。
当时,他基于对全球经济周期的判断和对日本经济过热的本能警惕,在指数冲上点后就逐步减仓,转而布局其他市场。
然而,日本股市和楼市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无视一切警告,继续狂飙突进。
那些坚持留在场内的财团和华尔街资本,赚得盆满钵满。
他的“保守”,在旁人看来,甚至显得有些愚蠢。
“是的,抄底。”马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动,“现在点左右,正是建立多头头寸的黄金时机。
我们预测,到今年年底,突破点甚至冲击点都是大概率事件。
而明年,1988年,市场普遍预期指数将挑战点,甚至更高!现在入场,成本优势巨大。”
何晓没有立刻回应。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计算着。
他脑海里回旋着刚刚经历的全球股灾。
那场起源于华尔街的暴跌,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瞬间推倒了全球主要市场。
他亲眼目睹了资本如何在恐慌中瞬间蒸发,又如何利用信息差和资金优势,在废墟上精准地收割恐慌盘,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财富转移。
他旗下的“博益资本”正是在那场风暴中,凭借着提前布局的空单和对冲策略,不仅毫发无损,反而实现了惊人的盈利。
那场实战,让他对“金融炼金术”的本质有了更深、更冷酷的认识——它既是创造财富的机器,更是吞噬弱者的绞肉机。
“马克,”何晓放下笔,抬起头,目光锐利,“你说得对,现在是入场的好时机。
但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做多。”
马克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对冲。”何晓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们必须在对未来的乐观预期和潜在的系统性风险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做多日经期指,享受泡沫膨胀的红利;但同时,也要为泡沫破裂的那一刻,准备好收割的镰刀。
做空,同样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马克皱起了眉头:“何先生,我理解您的谨慎。
但以倭国目前的经济势头,泡沫破裂的风险至少在短期内是极低的。
我们团队做过详细的压力测试和情景分析,即使发生一定程度的回调,多头头寸的利润也足以覆盖空头可能产生的有限亏损。
现在进行大规模对冲,会显着降低我们的潜在收益率。”
何晓走到马克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马克,你在华尔街见过太多‘这次不一样’的故事了。
告诉我,历史上哪一次巨大的泡沫,不是在所有人最乐观、最自信的时候破裂的?三村永平当年难道不乐观吗?他看到的难道不是一片繁荣景象?结果呢?资本的本质是逐利,更是嗜血。
当所有人都挤在船上狂欢时,谁来做那个提前发现冰山并准备好救生艇的人?谁又能在船沉没时,成为那个手持渔网打捞落水者财富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博益资本的宗旨,不是追求最高风险下的最高收益,而是在可控的风险范围内,获取稳健且可观的利润。
贪婪会让人盲目,而恐惧,有时是生存的本能。
我们必须做对冲。”
马克沉默了。
他承认何晓的话有道理,但作为一名习惯了高风险高回报游戏的华尔街老手,他本能地觉得何晓过于保守了。
他试图再次说服:“何先生,我们团队已经为您制定了非常完善的对冲方案。
我们建议,将多头头寸的止盈点设置在点。
这是一个非常保守的目标位了!您要知道,现在市场上,无论是倭国本土的四大券商(野村、大和、日兴、山一),还是高盛、摩根士丹利这些华尔街巨头,他们内部的目标点位普遍设在点以上,甚至有些激进的基金,已经喊出了点的口号!点,意味着我们会在市场远未到顶时就离场,放弃后面可能更丰厚的利润。”
“点?”何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不,马克。
点太高了。
我要求在点。”
“点?!”马克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何先生!这……这太保守了!点?按照目前的增长速度,可能明年年中就能达到!这意味着我们可能只吃到这轮牛市的一半,甚至更少!您要知道,现在市场情绪极度亢奋,资金源源不断涌入,点撤退?我们可能连汤都喝不到热的,就要被迫离场了!”
马克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指着屏幕上的走势图:“您看!仅仅在9月份,指数还在点徘徊,到这个月底,我们预测就能站上点甚至更高!明年,1988年,突破点几乎是板上钉钉!然后呢?难道在点就戛然而止?这不符合市场规律,更不符合资本逐利的本性!现在撤退,就像在宴会刚开始热身时就离席,太可惜了!”
何晓没有因为马克的激动而动摇。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璀璨的夜景。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景象。
但他的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着各种数据和模型。“马克,你只看到了增长的速度和表面的繁荣。
”何晓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但你有没有计算过,支撑这种增长的基础是什么?是实体经济的真实增长吗?不,很大程度上,是资产价格的膨胀,是信贷的无限扩张,是全民投机狂热催生的虚假繁荣。”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我算过。
1987年号称倭国股市的‘超级牛市’,但它的根基已经开始摇晃。
土地价格已经涨到了天文数字,东京都中心区的地价足以买下整个加利福尼亚州。
企业的市盈率普遍高得离谱,远远脱离了其实际盈利能力。
银行的贷款像洪水一样涌向房地产和股市,风险敞口巨大。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永远上涨’的神话之上。”
何晓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快速地写下几个关键数字:“今年9月,点;预计月底,点以上;明年,点?或许吧。
但再往上呢?点?点?甚至点?马克,那不是通往天堂的阶梯,那是通往毁灭的悬崖!现在,已经有不少清醒的金融精英在私下计算了,倭国经济泡沫的极限,最迟在点左右,必然破灭!时间窗口,就在1989年底到1990年初!这是资本的狂欢盛宴,但盛宴之后呢?总要有人买单。
我不希望博益资本成为那个在最后时刻收拾残局、面对满地狼藉的人。”
他放下笔,看着马克:“你说点撤退太早?或许吧。
但你想过没有,当指数逼近点,甚至更高时,市场的波动会有多剧烈?流动性会有多紧张?一旦有风吹草动,踩踏式的抛售会瞬间发生。
到那时,别说点,你想在点、点顺利平仓都可能成为奢望!点,是一个相对安全、流动性充裕的位置。
我们提前离场,或许会少赚一些,但能确保我们全身而退,并且手握充足的现金,为接下来的做空布局做好准备。”
何晓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而且,马克,你确定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想吗?你能保证,当指数涨到点、点时,不会有大机构、大资金因为同样的担忧而提前抢跑?一旦有人开始撤退,羊群效应就会显现。
我们必须在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狂欢中时,冷静地、有序地撤离。
贪婪,会让人成为最后一个接棒者。”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克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老板,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承认何晓的分析有其独到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但他骨子里华尔街的冒险基因,让他对放弃点甚至更高目标所带来的巨额利润感到无比惋惜。
他觉得何晓的谨慎,近乎一种病态的“胆小”。
“可是……何先生,”马克的语气软化了一些,但仍带着不甘,“设置点,我们的潜在利润会大打折扣。
而且,过早转为空头,如果市场继续上涨,我们会承受很大的账面亏损和机会成本。”
“风险可控。”何晓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对冲的意义。
多头头寸在点止盈,锁定利润。
同时,在更高的位置,我们会逐步建立空头头寸。
即使市场继续上涨,多头利润可以部分覆盖空头损失。
而一旦市场转向,我们的空头将成为新的利润来源。
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抓住每一个铜板,而是在这场注定会破灭的泡沫游戏中,成为最后的赢家,而不是牺牲品。”
他看着马克,眼神不容置疑:“就这么决定了。
在点以后,你们就开始分批、有序地抛售我们持有的股票和期指多头合约,将利润落袋为安。
同时,密切监控市场动态,一旦出现见顶迹象,或者指数触及我们预设的空头建仓区域,立刻行动,从多头转为空头。
明白吗?”
马克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boss。我会按照您的指示执行。”尽管内心仍有疑虑,但他作为职业经理人,必须服从老板的最终决策。
只是他心中暗自腹诽:这位boss在金融市场上,真是谨慎得令人发指。
他大概永远不会理解,何晓在全球股灾那短短几天里,是如何凭借这份“胆小”,完成了对恐慌市场的一次精准而冷酷的收割,为博益资本积累了足以撼动小型市场的巨额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