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有闫欣只身一人带笑偶前往古宅,来到宅邸的时候还早。
天光尚未完全消失的时辰,废墟一般的古宅被蒙在一片薄纱般的昏黄之下,到处都是从墙体中暴露在外的机关残骸,有一种专属于偃术秘技的神秘感。
四下静寂无声,没有一点生气。闫欣记得昨晚上他们来晚了,到时宅中的灯火已经亮起,之后又因为他们打草惊蛇,仓惶奔逃无法再回头。
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好好看全了古宅里的模样。
今天的时辰却是掐地刚刚好。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亲眼看到那些影子是如何出现,那些灯火是在何时,又是怎么在这个荒废的古宅内亮起,这些机关残骸又是如何开始运转。
闫欣心底有股无法压抑的兴奋——探索新自己从未见过的领域一直是她自小的爱好,现在倒成了危险的坏习惯。
不过她一向不喜欢压抑自己的想法,倘若习惯不好,那就想办法规避掉最危险的部分就好了。
而今日,她已经多花了大半天的时日来做准备,现在脑海中已经在安排找到源头之后,自己又是如何报复昨晚上那一次的惊吓。
笑偶蹲在她边上,双手扒在断墙头边沿。闫欣似乎想到了什么,沉思片刻后将笑偶拽到自己身旁,又往宅邸的墙上轻敲了两下。
笑偶立刻会意,当下猫进了墙根的昏暗中,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踪影。
今夜的山风较昨日要安静许多。
午后山中的天气便暗沉下来了,山间欢快的鸟语虫鸣也都不见,静得深沉。夜空中没有了一览无余的月明星稀,山间的风夹杂了些许沉闷——依照从前父亲同自己提起过,这是要下山雨的前奏。
偃偶是木头制成,最怕的还是水潮之气。
浸过水汽的木头,分量加重,机关的反应也会放慢。
也就是说,今晚当真是属于闫欣的天时地利,就差幕后之人能不能如她所料一般配合地现出真身了。
夜幕覆盖整个山林的同时,静寂的山野忽然喧嚣了起来。闫欣下意识抬头,耳中出现了从四面八面急速会聚而来的声音,但不是她山雨降临的嘈杂之声。
期间有谈笑声,有物件碰撞之声,有脚步纷至沓来之声,也有觥筹交错……
热闹得让人毛骨悚然。
哪儿来的声音?闫欣警惕地四下查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包括宅子里面,没看到任何会动的东西。
没有偃偶,没有鬼怪。
而声音的来源分明就是她一直盯着的古宅之中,好像当初她身处宅中时才会有的光景。
——太不寻常了,怎么弄出来的声响?
——
“你来了?”一道轻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呢喃声,烟气般突兀地出现了。
闫欣本能警惕了起来,往声音出现的方向看过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灰暗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妙龄的女子,她看不清轮廓的面上带着模糊笑意,见她看过去,俏皮地歪了个头,轻松道:“别怕,我不会揭穿你的。反正我们都做了坏事,对吧?”
“你……”闫欣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对方扑了过来。
她本能要格挡,那人却借力从她面前的断墙飞身翻了过去,接着回头压低声音招呼她说:“走吧,趁现在没人,我们一起溜进去,假装今日没出去。”
闫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往里东躲西闪人,心想这里面根本没人,她在躲什么?
然而就在她这个念头刚出来的那一刻,眼前的光景变了——前一刻还静寂无声,空空如也的古宅,变成了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来来往往人影的寻常宅邸。
“……”怎么回事。
闫欣知道自己中幻术了。
但这幻术也太过逼真了。
记忆中的古宅与其说是个大家族的宅邸,不如说是一处由许多小门小户组成的小村落。从外墙翻进去之后,里面便是通往各家的小道。
但事实上宅邸的人只要住进去了,未经掌管者的允许就不得离开。
掌管者就等于是古宅出入的一道禁制。
闫欣虽然喜欢一个人待着做偃偶,但却不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每次到这里,这里的人看自己的眼神总像待价而沽的物品,和父亲谈论到自己的时候也不离她的手艺进展如何,学到了什么新手艺或者谈论母亲时露出不屑的神色。
因此她大多时候跟自己父亲过来,总是待在外宅。
对了,现在这光景,她有印象——是她第一次只身在古宅长住那会的事。
当时她无法适应这里总是有人来打搅自己问东问西的生活,半夜三更经常溜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做手工。
前方匆匆走过一个身形纤长的身影,看着也是个妙龄的少女。她姿态紧绷,头四下乱转,模糊的脸庞转到她这个方向时停顿了下,旋即朝她大喊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
闫欣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回头遁走。
那少女却动作极快,还没等她转身,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以脸差点怼到自己脑袋上的姿态逼近她,斥责道。
“掌事不是让你早点去祠堂那边候着?今日开始你便要照顾闫家的那位小姐了。”
闫欣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了一声。
“谁?”
那人再次怼脸贴近,闫欣伸手顶住她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心想怪东西给我死远点。
那少女却开始动手——它上来一把拽了她,不耐烦地说:“都不知你在闹什么。掌事到底看上你什么了,还说什么,只要你将那位小姐的举止习惯学个七分便够了。”
“就你?哪一点比得上小姐。”
闫欣听她絮絮叨叨的怨气,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呢?我不就是闫家的小姐啊。”
那人停住拽着她走的脚步,回头疑似上下打量了她一会,随后竟然讥笑了一声,摸出一把铜镜搁在她眼前。
“照镜子瞧瞧吧,别说你那下贱的出身了。就这性子,模样也不及人家万分之一。对了,你易容术也不好,这几天得抓紧点学学好,万一以后露陷儿,可别连累我们。”
铜镜极其模糊,根本看不出上面映照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闫欣认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而且她的易容术一向不错,就连父亲就夸赞过自己。
即便父亲有些夸张了……但在盛京这么多年,能识破自己身份的也就尤乾陵那一个混账。
实力明摆在那,是毋庸置疑的水准。
闫欣不想跟这种对自己全是恶意的人接触,一把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反手一巴掌抽在了那嘴巴不干净的女人脸上。
铜镜连带都被甩出去,摔在地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附近路过的‘东西’。
窃窃私语声随即四起。
“掌事家的姑娘又在惹事,这脾气……和闫家小姐差那么大,能行吗?”
“那也没办法啊,闫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总要有个人当替死鬼。听说啊……咱们日后可能就不需要窝在这种山旮旯里了。”
“掌事这次的决定太过冒险,将我们的一切都赌在这么一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丫头身上,真行吗?”
闫欣怪异地发现这些人将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是谁?
她应该知道这个人,但却想不起来。
不管他们口中说的人是谁,闫家小姐是自己这点毋庸置疑,这些人当着当事人的面这么嚼舌根合适吗?
“喂,你们当着我的面嚼舌根,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闫欣正要动手——反正这些也不可能是活人,她下起手来完全不需要顾忌。
“……仗着自己在偃术上有点能耐就蹬鼻子上脸,你不会不知道掌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吧。”被她甩了巴掌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后,在她回头的同时,高高举起的手就要甩下来。
但手没有甩下来,有人半路出现截胡了它。
“虎落平阳被犬欺,我闫家现在确实不如从前,你们怎么对我都可以。但不敢来欺负我却找别人麻烦,这不对吧。”
闫欣皱眉,她不喜欢被人救的感觉。
显得自己太弱了。
人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弱,支撑自己意志力的力气就会不知不觉地从身体里倾泻出去,会想从外界去寻求力量。
求得到那也算是本事,可当求不得,甚至发现那些力量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代价,结果却达不到自己目的时,人就会陷入绝望。
她绝对不能陷入这种境地。
“我不需要……”她转头朝出声的人看过去,却在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闫欣浑身猛地抖了一下。
那张几乎刻在自己血脉里的脸。
……是自己的脸。
但……她若是闫欣,自己在扮演的又是谁?
被抓住了手腕的纤瘦女人痛得身体都开始以扭曲的姿势扭在了一起,但是它想要挣脱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这个冒牌的‘闫欣’像一座山似的镇在原地,定死了那怪异的少女。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小了,许多‘东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是非圈。
有人陪笑着上来,朝闫欣说:“闫姐姐,小柯只是为你鸣不平。”
‘闫欣’怒声道:“我不需要。”说完,她一把甩开了那个名为小柯的女子的手,“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
名为小柯的女子脸色阴晴不定,却对冒牌‘闫欣’没有对她这个真品一样恶言恶语,只是不满地盯着自己,死性不改地继续冲她狂言道:“别以为小姐护着你,你就真能攀高枝了。”
闫欣听得脑子臌胀地发疼,怒道:“我都说,不需要!你们都给我闭嘴。”
闫欣向来冷静,知道自己还处在幻觉当中,这些人和事都是假的,她现在想知道只有一个问题的答案。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