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忘了,我爹娘是马革裹尸的英豪,不是让人嚼舌根的“败将”。
我沐云汐是沐家的种,骨头里就该带着枪尖的硬气。
北境的风刮了五年,把我脸上的稚气刮成了霜。
也把我从扎马步扎到腿软、枪杆都握不住的小将士,吹成了能扛着二十斤虎头枪、追着西羌逃兵跑十里地的校尉。
靴底磨穿了七双,每双鞋底都缝着娘教我的“沐”字,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我夜里就着篝火缝的。
手指被针扎破了,就往嘴里吮一口血,接着缝,血能让线更牢。
掌心的茧子厚得能刮破粗布,摸枪杆时却比摸任何绫罗绸缎都熟稔。
连枪杆上哪处有凹痕、哪处磨得发亮,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踏雪”是皇上后来偷偷送我的河西骏马,通体乌黑,就四蹄带着点雪似的白,鬃毛长得能垂到膝盖,跑起来像团黑风。
刚送来时性子烈得很,见了人就刨蹄子,我牵着它在雪地里跑了三天三夜。
渴了就一起趴在雪地里喝雪水,饿了就分一块干饼,我咬一口,再递到它嘴边,它竟慢慢肯吃了。
第四天清晨,它突然用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我知道,它认我了。
如今见了西羌人的狼头旗,它就刨蹄子嘶鸣,鬃毛炸得像团黑火,比我还先认出敌人。
连王胡子都说:“这马通人性,跟你娘当年的‘踏云’一个样。”
第一次上战场是十二岁,雪下得紧,鹅毛似的往下飘,我裹着单衣趴在雪堆里,鼻尖冻得通红。
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哈出的气在睫毛上结了霜。
西羌的蛮兵见我个子矮、脸蛋白,咧嘴笑骂:“天玄没人了?派个小丫头来送死,是想让我们抓去当玩物?”
说着举着弯刀就劈过来,刀锋带着寒气擦着我耳边过,削掉了几缕头发,雪屑顺着脖颈灌进去,冻得我一哆嗦。
我侧身滚进雪窝,雪灌了满袖,反手一枪挑飞他的刀,那刀“当啷”落在雪地里,震得雪沫子乱飞。
枪尖抵在他喉咙上时,那蛮子的笑僵在脸上,裤裆“哗啦”湿了一片。
尿顺着裤腿往下淌,在雪地里积成小小的黄洼,冒着白气。
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比雪还冷:“我是沐国公和护国将军的女儿,沐云汐。你们当年设计杀了我爹娘,今日,该还了。”
那蛮子一听“沐国公”和“护国将军”几个字,腿一软就跪了,膝盖砸在雪地上“咚”的一声。
嘴里喊着:“饶命!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将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反了!”
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冻成了冰碴。
后来蛮夷堆里都传,天玄有个沐小将军,脸比昆仑玉还白,枪比阎王的勾魂锁还狠。
只要她的“踏雪”马一嘶,长枪一挑,脑袋能在地上轱辘着滚出三丈远,连沙砾都能带起三尺高。
西羌的小崽子哭着闹着不肯睡觉,崽子娘只要说“再哭,沐小将军就来挑你的脑袋挂在雁门关城墙上”。
立马闭紧嘴装死,连大气都不敢喘。
十六岁那年,我领着三千轻骑抄西羌老巢。
雪夜里,马蹄裹着麻布,走在雪地上没半点声音。
枪尖映着冷月,泛着青白色的光,像极了娘当年用的那杆马槊。
我曾在兵器库见过,槊身上刻着“护国”二字,锈得发黑,却依旧锋利。
我们从雁门关的密道绕过去,那密道是爹当年带着将士挖的,只有沐家人知道入口。
在一块刻着“沐”字的巨石底下,顺着结冰的苍河摸进西羌王庭。
守营的哨兵还在烤火喝酒,火上架着块羊肉,油汁顺着木签往下滴,落在火里“滋滋”响。
他手里拿着块熟羊肉往嘴里塞,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连我们到了跟前都没察觉。
我悄无声息绕到他身后,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一刀就抹了他的脖子。
血喷在雪地上,像朵开得艳烈的红梅,热得烫手。
等西羌王从美人堆里爬起来,醉醺醺地摸枕边的弯刀时,我的枪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刃上的雪还没化,滴在他的金冠上,融成小小的水痕,顺着龙纹往下淌,浸湿了他的貂皮衣襟。
西羌王吓得尿了裤子,跟当年那个蛮子一个样,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嘴里喊着:“饶命!我愿意称臣!年年给天玄进贡!送一百个美人!
送一千匹好马!送一万石粮食!求将军饶我一条狗命!”
皇上派的钦差捧着“镇西将军”的金印赶到时,我正坐在西羌王的虎皮椅上,用他的银酒壶喝着劣酒。
那酒又烈又涩,带着股羊膻味,不如宫里的桂花酒好喝。
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虎皮上,像极了当年雁门关城楼下的血,暗红暗红的。
钦差吓得脸发白,小跑过来拉我的胳膊,声音都发颤:“姑奶奶!使不得!
这虎皮椅是蛮夷首领坐的,脏得很,您莫要脏了衣裳!”
我笑着把壶里的酒喝完,“哐当”一声扔了酒壶,壶底砸在虎皮上,震得绒毛乱飞。
“蛮夷的椅子,我坐了才解气。
我爹娘当年守雁门关,连西羌王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说坐他的椅子、喝他的酒了。
今日,我替他们坐,替他们喝,替他们讨回这笔血债。”
回京那日,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踮着脚看,有的人手里举着刚蒸好的白面馒头,要往我手里塞。
有的人拿着自家织的粗布,喊着“将军拿块布,做件新衣裳,北境冷”。
还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非要往我手里塞一串最大的糖葫芦,红果裹着亮糖衣,晃得人眼晕。
有人喊“沐小将军威武”,声浪差点掀了城门楼的瓦。
有个白发老将士挤到前头,他脸上带着三道刀疤,是当年跟着我爹守雁门关的将士,叫赵老栓。
他颤巍巍地摸了摸我的枪杆,那杆枪已经换了玄铁枪头,枪尾刻着“沐”字,是我胜仗后亲手刻的。
刻得歪歪扭扭却用力,指尖都磨破了,渗了血。
他摸了又摸,眼泪掉在枪杆上,顺着纹路往下淌,哭着说:“国公爷、护国将军,你们在天有灵看看啊!
小姐长大了!能扛枪了!能打胜仗了!没给沐家丢脸啊!咱们沐家的枪,没断!”
我勒住“踏雪”的缰绳,它打了个响鼻,前蹄刨了刨青石板,溅起几点尘土。
我对着城门上烫金的“天玄”二字躬身,甲胄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是在替爹娘应着。
爹,娘,女儿没弱了你们的名头,雁门关的雪,女儿替你们守着。
天玄的山河,女儿替你们护着,沐家的枪,女儿替你们扛着。
皇上在金銮殿见我,我刚跪下要行礼,他就快步走下龙椅,一把把我扶起来,龙袍的金线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丫头,瞒得朕好苦!朕还以为你在宫里偷偷练枪,等着朕赏你将军甲呢”。
可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喜。
他伸手摸了摸我肩上的将军甲,指尖划过甲片上的云纹,那云纹是工部照着娘当年的甲刻的,一模一样。
轻声说:“比你娘当年的甲,轻了两斤,朕让工部特意给你打的玄铁,既结实又不压肩,怕你扛不动。
你娘当年那杆马槊,沉得很,她却能舞得虎虎生风。”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别过脸去,用袖子蹭了蹭眼角。
想起当年追封爹娘时,自己跪在殿前,头磕在金砖上“咚咚”响,额角都磕红了,血珠渗出来,我却没觉得疼。
“陛下,求您别给我娘加‘国公夫人’的称谓。
她一生持枪骑马,在战场上杀蛮夷,最不屑的就是‘需要被保护’的名头。
您给她留着‘护国将军’的封号,就够了,比任何夫人的名头都金贵。”
皇上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拍着我的肩膀说:“朕的护国将军,原就该有自己的封号。
云汐,你跟你娘一样,都是倔骨头,都是天玄的福气。”
那日走出大殿,阳光落在我新换的月白纱裙上,风掀起裙摆,像极了娘当年穿的战袍。
这皇恩,这信任,我沐云汐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往后余生,定用这杆枪、这匹马来护。
如今我案头总摆着两样东西:一是爹娘留下的半块红缨枪穗,穗子上的红丝褪了些,却还带着当年的血气。
我用明黄色的锦囊装着,锦囊是皇上赐的,绣着团龙纹,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每次摸它,指尖都能触到爹娘握枪的温度,糙糙的,却很安心。
二是皇上亲赐的“镇西”兵符,鎏金镶玉,握在手里沉得很。
符身“镇西”二字被我摸得发亮,连玉上的纹路都磨平了些,像被掌心的茧养熟了。
每次出征前,我都会先摸一摸枪穗,指尖蹭过粗糙的丝线。
在心里跟爹娘说“女儿要去打仗了,替你们杀蛮夷,守好雁门关,不让他们再踏进来一步”。
再握一握兵符,冰凉的玉贴着掌心,想起皇上握着我的手说“天玄的安稳,百姓的平安,就交给你了”。
前者是沐家的血性,后者是天玄的安稳,都是我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