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芊落爱吃甜酪,她竟让人在府里的西院种了片酪梨树,树干都裹了草绳防冻。
还特意从西域请了做酪的匠人,每日按覃芊落的口味做三碟不同的甜酪。
晨起是蜂蜜味,配着刚蒸的荷花酥,午后是杏仁味,就着她爱读的书,晚间是桂花味,温在锡壶里,怕凉了伤胃。
连覃芊落随口提过一句“想看看南疆的舆图,听说上面画着会发光的河,夜里能照路”。
不过是句无心的话,三日后就有西域商人捧着孤本舆图送上门,绢布装裱,边角用锦缎包了。
说是苏相特意托人走了三个月的商路,从南疆土司手里换来的,还在图上圈出“发光河”的位置,写了小字注解。
有回我骑着“踏雪”路过苏府,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兽泛着冷光。
门楣上挂着的宫灯绣着“右相府”三字,是覃芊落的笔迹。
隔着门板,听得里面传来覃芊落的笑声,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撞得人心尖发颤。
那笑声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软,像浸了蜜的甜酪。
接着是苏锦韵温温柔柔的声音,比春日的风还软:“这枣泥糕可合口味?
今日特意让厨房多加了些蜜,怕你嫌淡,你上次说福记的糖少了些。”
片刻后又听得覃芊落带着笑意的回话:“苏姐姐费心了,比福记的还好吃。”
那一刻,我攥着缰绳的手,竟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节泛白。
连“踏雪”都觉察出我的力道,打了个响鼻,蹄子在青石板上刨了刨,溅起几点尘土。
我甚至见过苏锦韵替她描眉。
那日在御花园的抄手游廊,我远远看着,苏锦韵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支螺子黛,细细替覃芊落描眉。
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
覃芊落仰着头,眼睛弯成月牙,手里还拿着块枣泥糕,嘴角沾着点糕屑。
苏锦韵替她擦去屑末时,指尖碰了碰她的唇角,她竟没躲,反而笑得更甜了。
那画面像幅工笔画,细腻得扎眼,我握着枪杆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木头里。
罢了,罢了。
抬手将兵符按回锦盒里,锁扣“咔嗒”一声落定。
像把那些藏在心底的念头、那些没说出口的盼、那些偷偷焐热的欢喜,都一并锁了进去,锁得严严实实,连点缝隙都不留。
窗外的石榴花正落得满地红,风一吹,花瓣打着旋飘到案上,沾着兵符的鎏金,像极了那日她心里念过的、我染血的披风。
北境的血是热的,落在银甲上,凝了又化,最后成了浅褐色的痕,像我心口抹不去的印。
我拿起一片花瓣捏在指尖,花瓣的软触蹭着掌心的茧,轻轻叹了口气。
指腹碾过花瓣的纹路,像碾过那些零碎的过往,琼林宴上的酱汁、早朝时的嘀咕、念诗时的欢喜、想吃甜酪的念叨……
最后都成了苏府里的笑声、温着的甜酪、描眉的螺子黛。
她若过得好,笑得像那日琼林宴上吃梅干扣肉时一样,眼底盛着光,连眉梢都带着甜,便罢了。
我这枚“镇西”兵符,护得住天玄的疆土,护不住她的心,那便护着她的安稳吧。
案上的茶彻底凉了,像我这点没说出口的心意,终究是冷了。
我是沐云汐,天玄国最年轻的镇西将军。
肩甲上那枚青铜铃晃了七年,铃舌早被北境的雪霜淬透了寒,稍一动弹,就响得清冽透亮。
像极了数年前爹娘战死那日,雁门关卷着雪粒的风,刮过娘那杆马槊枪尖的声响,冷得钻心,却又亮得震耳。
十岁时谷雨之际,御花园的紫牡丹开得泼泼洒洒,重瓣花瓣落了我一衣襟,沾着晨露的凉,滑进领口时激得人打颤。
我揣着娘留下的半块红缨枪穗,指尖在袖筒里反复摩挲。
那穗子是蜀锦线三股拧编的正红,丝线缝里嵌着雁门关的粗沙,颗颗磨得发亮,糙得硌手,却沉得像压了枪尖染过的血。
太傅趴在汉白玉石桌上打盹,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口,沾了点桂花糕的碎屑。
手里的《兵法》滑到青石板上,书页被风掀得哗啦响,还夹了片刚落的牡丹花瓣。
我踮着脚溜出宫殿,路过御膳房时,张妈正掀开蒸笼,白雾裹着桂花糕的甜香飘得满院都是。
她隔着雕花木窗棂喊:“云汐小姐,来尝块热的!刚蒸好,甜得很!”
我攥紧枪穗没回头,只往她手里塞了块沉甸甸的碎银子,那是皇上上月赏的零花钱,我攒了半块。
声音压得低:“留两块最软的,等我回来吃,要热乎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出宫门前,我把给皇上的留书压在紫檀砚台下,墨汁没干,狼毫笔写的字歪歪扭扭,还沾了点砚台的墨灰。
“云汐去北境,替爹娘守雁门关。
回来给陛下带西羌的狼牙当玩意儿,比宫里的羊脂玉坠子沉,磨得亮,好玩。”
写完又怕皇上看不见,特意把砚台往旁边挪了挪,露出纸角的“云汐”二字。
贴身宫女春桃红着眼圈追出来,手里还攥着件浆洗得发白的小袄,攥着我衣角不肯放。
“小姐,我跟你去!我会洗衣裳,还会给你缝伤口,我针线活比宫里的绣娘还好!”
我扒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那点温度烫得我心口发颤。
“你留着,替我守好兵器库那杆玄铁枪坯,枪尾刻着‘沐’字的那杆,别让太傅拿去熔了铸剑。
等我回来,耍套‘梨花枪’给你看,枪花转得比太傅教的字好看。”
混在北境运粮队伍的马车里,车轮碾着官道上的碎石子,颠得我骨头缝都疼。
车板上铺着粗麻袋,硌得后背发麻,我就把枪穗抱在怀里,脸贴着凉凉的穗子,像抱着娘当年垂在胸前的枪缨。
赶车的老周是北境老将士,见我缩在角落,扔来个麦麸饼:“小娃娃,北境冷,吃点垫垫。”
我咬了口,饼渣掉在衣襟上,干得剌嗓子,却比宫里的点心更顶饿。
三天后到兵营,老将士王胡子叼着铜烟袋锅子迎上来,烟袋杆上挂着个旱烟荷包,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
后来才知道是他战死的女儿绣的。
他见我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豆芽,扔来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军衣:“小娃娃家来凑什么热闹?兵营不是捏泥人的娃娃房!”
军衣领口短了半截,露出锁骨,裤脚卷三圈还拖在地上,踩一步沾一鞋泥。
我攥紧怀里的枪穗没说话,只把军衣往肩上一搭,声音比风还硬。
“我来扛枪,不是来捏泥人。我爹是沐国公,我娘是护国将军,我来替他们杀蛮夷。”
王胡子烟袋锅子停在半空,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沐老鬼的闺女?行,够种!”
当夜,我就扎进了雪地里练马步。天不亮,号角声刚划破黑沉沉的天,我就踩着霜雪站定在练兵场中央。
枪杆是最次等的熟铁,沉得压得肩膀发麻,磨得掌心起了血泡。
泡破了,血渗出来混着汗粘在枪杆上,反倒握得更紧。
娘教过我,枪杆要握得稳,掌心的血能让枪认主,才能挑得起家国的担子。
夜里裹着硬邦邦的粗布军毯,毯子里还带着前一个老将士的汗味,听王胡子他们围在篝火旁讲我爹娘的故事。
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的刀疤,映得眼睛发亮:“你爹当年守雁门关,西羌人围了三天三夜。
粮断了就煮战马的肉,马肉吃完了就嚼草根,连马鞍子上的皮革都煮了吃。
箭尽了就徒手拼刀,最后五百兵,个个带伤,愣是把城门守得跟铁铸似的!
西羌人攻一次,就留下一地脑袋,连城门缝都堵满了,血冻成了冰,滑得站不住脚。
你娘更狠,带着三千轻骑从侧翼绕过去,马槊扫过去,西羌人的胳膊腿飞得到处都是,血把雁门关前的苍河都染红了。
半年都没褪成原色,连鱼都不敢往那边游,后来苍河改了名,叫‘血河’!”
王胡子说这些时,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得“当当”响,火星子溅在雪地里,瞬间就灭了。
我攥着那半块枪穗,指甲嵌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沾在红缨上,倒像是穗子又鲜活得红了几分。
那年我五岁,穿着孝服,抱着爹娘的灵位在太庙哭到断气,灵位上的漆都被眼泪泡得发暗。
再睁眼,就成了皇上膝下“半个公主”。
公主有的东珠发簪、云锦襦裙,我库房里堆得满当当,连梳妆台上的铜镜都是波斯进贡的。
公主没有的《武经总要》孤本、玄铁枪坯,皇上也让人悄悄从兵器库搬来,还特意嘱咐太监。
“别让太傅知道,云汐想练枪,就让她练,别拘着她的性子——沐家的娃,本就该舞枪弄棒。”
可我怕极了那些眼神,宫女递茶时眼底藏不住的怜惜,仿佛我是株风一吹就倒的草。
朝臣议事时偷偷投来的轻叹,话里话外都是“沐家只剩个独苗苗,可惜了”。
连御花园里的花匠见了我,都要多往我跟前的牡丹浇两瓢水,生怕我这株“娇花”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