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藏不住的激动,像小石子投进温水里,漾得我心口阵阵发暖,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连原本要说的“斩敌五千余”,都改成了“歼敌过半”,生怕语气重了,惊散这藏在心底的赞叹。
那时我尚不解这句诗的深意,毕竟天玄自开国起便不论男女,能者掌兵、庸者让贤原是寻常事。
我十岁随军、十五岁掌兵,肩上的刀伤、掌心的茧,都是最好的荣耀。
可经她这么一念,倒像是我这身浸过血的铠甲、这枚沉甸甸的兵符,都成了什么值得她偷偷夸耀的荣光。
竟比陛下亲赐的黄金印玺、比满朝文武躬身齐呼的“将军威武”,更让我喉头发紧。
连指尖都微微发颤,差点碰倒案上的笔架,那笔架还是去年她送我的生辰礼,雕着竹节,说“祝小将军节节高升”。
散朝后她走在廊下,手里攥着卷奏折,边角被手指捏得发皱。
我故意放慢脚步跟在后面,听她心里反复念那句诗,念得眉梢都扬起来,连垂落的发丝被风吹起时,都透着藏不住的喜意。
那一刻竟觉得,北境的风寒、征战的苦累,连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愈合时的痒疼,都值了。
只要她这么想着,便什么都值。
后来攻破轩辕国,那些降臣捧着笏板跪在殿下,花白的胡子抖着,像秋风里的枯草。
总拿“女子掌兵不合祖制”“牝鸡司晨国必乱”说酸话。
话里的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话外都透着“你一个女流之辈也配握兵权”的鄙夷。
有个姓王的老臣甚至伏地哭嚎“祖宗若在,必不允此等悖逆之事!臣请陛下收回兵符,另择男将!”。
声音尖利得像刮过瓷片,听得人牙痒。陛下坐在龙椅上,手指叩着扶手叹气。
龙纹在指尖下显得有些暗沉:“朝堂现在缺人,还得靠他们治理地方。”
说着拉过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背发疼,劝道“云汐,忍一时顾全大局”。
我攥着拳忍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连甲胄的边缘都硌得肋骨发疼,胸腔里的火气像要烧出来。
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见覃芊落正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笏板的边角,指腹都泛了白,连唇色都淡了些。
怕早掀了这议事的紫檀案几,把那些酸话连人带笏扔出殿去。
不得不说原轩辕国真的是一个让人提起来就摇头的地方,那些匪夷所思的制度真的让人不适,幸好被我们收复了。
对了,她还总在心里嘀咕那桩羞人的事。
有回夏日议事,殿里闷热得像蒸笼,太监们捧着冰盆来回走,水汽都透着热,连殿外的蝉鸣都透着倦意,有气无力的。
我解了外甲只穿里层的玄色劲装,腰带勒得紧,腰线绷出利落的弧度,衣料贴在身上,许是让她看见了肌理的轮廓。
那是常年练枪练出来的,每一寸都透着劲。
散朝时她走在前面,手里摇着把竹骨团扇,扇面上画着浅淡的荷,扇风时带着点清甜的香,许是洒了点荷花露。
我跟在后面,听得她心里反复转着:“将军的腰好细……不对不对,是铠甲下的腹肌,摸起来该是硬的吧?
会不会像铁块?摸了会不会被打?要是被周副将看见,会不会被传成军中笑谈?传出去了,我还怎么当起居舍人?”
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字字都撞在我耳尖上,让我耳后瞬间烧了起来,连脖颈都浸了热意。
连甲胄的铜铃都像染上了热,晃得声音发飘。
其实我早按着军中的法子练得肌理分明,每一寸肌肉都透着劲儿。
上次周凛跟我比力气,拍着我腹肌笑说“将军这身子骨,能扛住三刀还能追敌十里,哪个俊俏的少年郎见了不心动”。
她若真敢伸手碰,随时都成,哪怕在人多的廊下,我也能不动声色地站定,替她挡着旁人的目光。
可她偏只在心里想,面上仍是那副持笏而立、眉眼清正的起居舍人模样。
拟诏时能一笔簪花小楷写得端端正正,连勾挑都透着规整。
回话时声音清亮,字字都合着朝仪的规矩,半分逾矩的神色、半分轻浮的眼神都没有。
我私下里对着铜镜束甲时,指尖划过腰腹的肌理,还腹诽过她。
“嘴上一本正经,心里倒敢想这些羞人的事,比军中那些将士还大胆”。
可转头在街巷撞见她,她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红果裹着亮糖衣,站在桃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见了我便慌忙收了糖葫芦,用帕子擦了擦手,躬身行礼,声音带着点怯:“沐小将军。”
那双清亮的眸子抬起来看我,像盛着一汪浸了月光的秋水,连带着心底那些细碎的抱怨,都散得无影无踪。
我甚至还在心里盼着:她若真敢伸手,我便不动,任她摸。
只是后来的事,不提也罢。
谁能想到,那个能持象牙笏板,把御史台的老臣辩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囫囵的苏锦韵。
那个平日里连笑都带着三分疏离,端茶时指尖只碰杯沿,与人说话总隔着三尺远,连陛下赐的茶都只浅尝一口的苏锦韵。
竟会绕着弯子,请覃芊落去她府里品新制的雨前龙井。
一请二请不够,还特意让人从城南的“福记”买了覃芊落爱吃的枣泥糕,连糕上的蜜饯都挑的是她喜欢的青红丝。
怕太甜还嘱咐厨房减了半分糖,说“芊落怕腻,少糖才好”。
更甚的是,覃芊落偶感风寒,不过是些微咳嗽,晨起时嗓子哑了点,苏锦韵竟亲自守在床边煎药。
药渣都要亲自滤三遍,连早朝都旷了,只递了张奏折说“芊落妹妹染疾,需亲侍汤药”。
把陛下都惊得愣了半晌,连问“苏相何时认了覃家小丫头做妹妹”。
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覃芊落的心思,从我的兵符、我的铠甲,从那句“腹肌像铁块吗”的嘀咕。
一点点拐到她的书房、她的茶盏、她亲手煎的药里去了。
甚至连覃芊落案头的砚台,都换成了苏锦韵送的端砚,说“写字不硌手”。
好气。
指尖把兵符上的“镇西”二字摸得发烫,烫得指尖都发了麻,仿佛要把符身的鎏金都焐化,连掌心的茧都透着热。
胸腔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连呼吸都带着燥意,连案上刚沏的雨前龙井,都凉得比往日慢了些。
那茶还是苏锦韵送的,说“将军打仗辛苦,喝些清茶解乏”,如今喝着,却像掺了火。
可我是天玄最年轻的镇国将军,是陛下亲授兵符时,当着满朝文武亲口夸过的“少年英锐,国之柱石”。
昨日还在城楼上领着十万将士喊“犯我天玄者,虽远必诛”,声震云霄。
连城楼下的石狮子都像被震得晃了晃,将士们的呼声差点掀了城楼的瓦。
总不能在人前露了这等“为儿女情长争风吃醋”的小气。
落得个“将军也为情所困”的话柄,让那些老臣又有了说嘴的由头。
上朝时见着被封为郡主的覃芊落站在苏锦韵身侧,两人凑在一起看奏折。
她的头挨得苏锦韵极近,发丝都要蹭到苏锦韵的官服,那官服还是新做的,绣着精致的云纹,是覃芊落亲手挑的料子。
苏锦韵替她拂去肩上落的碎纸时,她还笑着说了声“多谢苏姐姐”,眉眼弯得像月牙。
那笑容,我从未在她看我的时候见过。
我握着剑柄的手都泛了白,指节捏得发响,连剑柄上的缠绳都勒进了肉里,留下深深的印。
却还得对着陛下“北境边防近日如何”的问话,扯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连一丝波澜都不敢露,怕一开口,就泄了心底的火气。
好吧,其实还是气。
昨夜翻兵书时,翻来覆去总看见覃芊落的影子。
看“声东击西”的战术,想起她腹诽御史胡子沾饭粒时偷偷憋笑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勾。
看“釜底抽薪”的计策,想起她吃梅干扣肉鼓着腮帮子、沾了酱汁的唇角,指尖就想碰一碰那软乎乎的触感。
连蘸墨画战术图时,笔尖都差点描成她鬓边那朵素银簪花的形状,把“雁门关”的关隘,画成了簪花的缠枝纹。
气得我把笔扔在案上,墨汁溅在图纸上,洇出一团黑,像块化不开的心事。
后来索性把兵书扔在一旁,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那月亮圆得像她吃枣泥糕时鼓着的腮,越想越气,竟起身去了演武场。
夜里的风带着点凉,吹得战袍猎猎响,我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枪尖挑落的槐树叶,都被我戳得稀碎,落了一地的绿屑。
连枪杆都被攥得发烫,掌心的茧磨得生疼,可再疼,也比不过心里那点闷疼。
只是苏锦韵行事素来滴水不漏,待覃芊落更是掏心掏肺得让我挑不出半分错。
覃芊落畏寒,入秋刚过白露,她府里的地龙就烧得暖烘烘,连廊下的石阶都铺了厚绒毯。
是西域进贡的羊绒,踩上去软乎乎的,怕覃芊落走得急摔了。
廊下还挂了挡风的棉帘,绣着她喜欢的兰草,说是“风大,挡着些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