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蓦然抬首,怔怔望向他,最终垂下头,低声道:
“明月大哥,你说傻话了!”
“我们母子置身天地,自有世人该有的活法,不需明月大哥为我抛下一切!
倒是他这样的人,狂妄多仇,是离不开你的保护的!
即便我伤心,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
斛律光将手自她肩头缓缓放下。
眼底方才涌起的波澜渐渐息止,所有一时激荡的妄念也随之消去,眼底复归于一片清明,坦然一笑接受了她的拒绝。
高澄一入大司马府,只令门守不必声张,使人引路径自去寻斛律光。
至中庭半途,正遇上斛律光,疾步上前问道:“阿姝呢?在何处?”
斛律光定定看着他,沉声说道:“大将军既然寻得这么急,便还是在乎阿姝,若在乎,就杀了那膳奴吧?”
高澄闻言一怔,随即怒道:“斛律明月,你胡言什么!我问你阿姝何在!”
“她不想见您。”斛律光这一句语气平淡坚决。
“你......”高澄一口气堵在胸口,猛地推开他,“我自己去寻!”
方出一步,却被斛律光猛地扣住手腕,力道极大,高澄满面震惊。
“阿姝从来都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而今她都回到你身边了,大将军就更该好好珍惜。
可她为何会深夜跑出来?其中缘由,大将军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那膳奴就是根源,而大将军又有所不忍,末将愿代劳!
请您一道谕旨,准末将先去东柏堂杀了此人!”
“斛律明月,你......”高澄话到嘴边,却又强自按捺下去,还需倚仗斛律家,万不能因小失大。
他深深吸下一口气,将怒意压回心底,语气刻意放缓:
“先带我去见她,见了她再说!”
斛律光默然片刻,叹了一口气,引着高澄穿过庭院,直至秦姝所住的客房前。
只见屋内烛火已熄,四下寂静。
高澄抬手,轻叩了几下门扉。
压低声音,向着门内试探道:“阿姝?你......当真歇下了?”
“阿姝?阿姝?”
又轻唤了几声,屋内依旧寂然无声。
于是将耳贴近门扉细听,里头竟连一丝呼吸辗转的动静都无。
静默片刻,他对着屋内低语,语气带着几分固执,几分恳求:
“阿姝,我知道你醒着。若不肯开门......我便一直等在这里!”
秦姝在门内听得高澄低语,心下生悔,这样负气躲入他人府邸,倒真是徒惹尴尬困局。
听着虽心软,但一想到他与兰京纠缠的情形,又觉嫌恶至极。
高澄心生疑窦,转向斛律光确认:“阿姝......当真在屋内?”
斛律光一时语塞,只硬声回道:“阿姝在屋内,只是不愿见大将军罢了。”
“既如此,”高澄目光扫过廊下,“去为我备一榻席,我便在这里候着她醒来。”
屋内,秦姝听得真切,心中愈发纷乱。
一个人怎能死皮赖脸到这个份儿上,终究是客居别处,耐不住这般僵持,悄然起身。
门扉骤开,高澄回身眼中刚掠过一抹惊喜,还未来得及开口,秦姝一抬脚,当着他胸腹直踹出去!
高澄猝不及防,被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中,整个人踉跄着跌出廊外,重重摔在地上。
斛律光与王紘大惊失色,急上前去,一左一右慌忙将高澄搀扶起来。
“大将军,您没事吧?!”
“可曾伤到哪里?!”
高澄疼得面色发白,胸腹间如负千斤巨石,气窒声噎,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只蜷紧了身子,十指死死抵住腹部,抬眼望向秦姝,眼中尽是错愕与无辜。
秦姝怔在原地,也没觉得这一脚踢得有多狠啊,反正一脚该要不了他命。
不愿再与他多作纠缠,一句话也未说,便又紧闭房门。
高澄知她是真的气恼,想来自己都恼恨自己。
因为药汤的关系,兰京昏沉睡了一会儿,惊醒时胃脘内那股灼痛也消退了。
整个东柏堂内空寂无人,只他一人被缚在榻上,想来高澄寻秦姝还未回来。
不由惊喜,忙翻身俯卧,以齿代手,费力地啃咬起腕间的绳结。
眼下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就算是淹毙在黄河,溺亡在长江,豁出这条性命,拼却性命也要搏一线归途。
越晚,就越是来不及了。
可真正尝试解绳才惊觉,绳索缚了又缚,结结皆为死结,手被厚重的绳索直裹成了个球。
兰京哭笑不得,看来高澄是真怕自己要了他的命。
可明明这么怕,为何不给自己一刀了结算了?
试了许久,终是难以解开。
抬眼望刀架,刀都没得一柄,唯有方才搬到地上的矮案上遗有瓷碗。
于是奋力翻下床榻,手肘拖着身体匍匐挪动,至案前猛力撞碎药碗,继而俯首衔起一枚瓷片,跪着身子开始割锯手上绳索。
好不容易解开手脚的束缚。站起身,从柜中随手取出一套青白色常服,与高澄身量相仿,穿上他的衣服,倒异常合身。
匆匆搜罗了房中几件金器包裹妥当,又翻找片刻,从一只木盒中找出一只令牌,心中一定,有这东西,可比寻常“过所”管用多了。
闪身踏入侧书房,掀开墙上的古画,扳动暗藏其后的机关。
密室开启,便举起一盏油灯,微光摇曳中迈向深处。
越往深处走,兰京心头越是兴奋。
杖伤的疼痛尚未消散,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急。
出了密道,来到寂静的院中。
兰京不由仰首望去,夜空中星斗低垂,清光洒落。
忍不住低笑出声,继而纵声长笑:“哈哈哈哈......出来了!我终于逃出来了!”
回身望向那几厢屋宇,闭目深吸一口夜中清气,不再带有任何留恋。
轻捷攀出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暗巷之中。
此时城门开还有一段时间,他得寻到南城,先找个地方藏身。
他在思忠里中几番转折,刚闪身踏入主道,还未走出几步,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
高澄手一直紧按腹部,额角也渗出细密冷汗。
斛律光护卫在高澄身侧,见他双唇毫无血色,也不知秦姝那一脚是否伤及脏腑。
不由担心起来:“大将军,若实在难忍,不如由我背您回府?”
高澄咬牙瞪了他一眼:“不必……骑个马还行!”
正在此时,王紘突然朝前方暗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非但未停,反而加速逃窜。
大半夜出现,又这般鬼祟,王紘当即策马疾追,很快便横拦于那人身前。
举起灯笼一照,惊愕道:“兰京?你怎会在这里!”
斛律光闻声,反应极快,立刻张弓搭箭,面对兰京身影。
“明月不可!”高澄急忙探身欲阻,右手刚触及斛律光肩头,箭矢已离弦裂风,疾射而出!
高澄顾不得腹间疼痛,策马上前查看。
只见兰京腹部中箭,身形恍然。
踉跄欲倒之际,高澄疾跃下马,伸手将他牢牢托住。
斛律光只恨方才那一箭因高澄推拦稍偏半分,不然定能取那膳奴性命。
看清高澄,兰京嘴角扯出苦笑,哀声叹了一句:“终究是......逃不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