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并不知软轿所停何处,而为其掀帘的也已不是那名叫方弼的太监,甚至帘开之时,她也发现眼前已是一抹银红——却原来是轿外已然撑开一柄银红伞,且堪堪前斜,正好挡去朝前的视线。
执伞的与掀帘的一样,都是年轻的宫婢。
执伞那个,在老夫人低头出轿时就已步近身前,蹲膝行礼并道:“老夫人金安。”
而随着老夫人完全走出轿子直起腰身,却还发现那抹银红始终在前,见伞保持原样前倾地“恰好”挡着,老夫人心下明白,便不作声,听凭另一宫婢从旁搀着自己,一路顺廊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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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知永福宫乃太后居所,其前殿亦是太后日常用以接受朝觐、处理宫务之地,相较之下,后殿却鲜少有人能够踏足,即便是当朝天子,这么多年来真正步进永福后殿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
天子尚且如此,更别提妃嫔及外命妇了。
但此时此刻,万老夫人这位外命妇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接了进来并行走其间。
起初,老夫人亦还不辨方位,但顺着走廊一路过去,同一范围内其余宫殿的檐角也非一把雨伞就能完全阻挡的,是以她也立刻明白,自己最后迈进的地方,应该就是一座面阔五间的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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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明媚透过门上连排的棂格,照得满室亮堂。
明间正中,木雕须弥座上供着白玉观音像,佛前的长形香案,上陈香炉、烛台,并摆天青花觚一对,还以釉里红高足盘奉五色瓜果,而案前地上铺设的一排拜垫,居中那个明黄锦缎九龙拜垫最为显眼,左右其余拜垫则是清一色百鸟繁花垫。
面对一进门就展现在眼前的这番情景,老夫人心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里必是太后日常礼佛的西配殿。
明间往左,已有隔开次间及梢间的重重锦幔接天连地垂落着,站于明间的人,再是眼力了得,也决计看不到内里景象。
随着平缓的“来了”二字自帘后传出,老夫人也随即转向垂首,平静回以一句:“太后娘娘万福。”
当老夫人的这句问候出口,陪她一路走来并一同进殿的宫婢,也紧跟着就朝帘后及老夫人分别行以蹲膝礼,才再安静退出。
殿门掩关声响一落,帘后已有声出:“过些天的秋宴,若记得不错,该是没有落下你家才对。”
若有前文,太后这句话倒还有解,但此时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不知道的听了,弄不好就会以为老夫人是因为没接到宴会请柬而来。
有备而来的老夫人倒是不慌,且还马上从这明显生硬的语气中咀嚼出点别的意味,便也回道:
“今得一家顺遂,皆是仰赖陛下圣明、太后慈荫,劳太后记挂,臣妇惶恐感念。”
帘后无有杂响,却又出来一句:“哦,是没落下吧?”
“是,没落下。”老夫人依旧稳稳回应。
“话说再过几日,你家可就要大办喜事了,这会儿该是最忙的时候,既然不是为的这个,怎么还有功夫跑来?若是就为问安,倒也免了,我身体还行,却是你,年长不少,不如多留心自己。”
老夫人哪里分辨不出,从自己进门到现在,便是不论语气如何,就太后说出来的每个字,就都透着不耐烦,可她仍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顺势接道:
“林相爷乃国之股肱、忠勋之门,臣妇出身微末,小孙能得此良姻,全仗陛下恩泽、太后福庇。陛下日理万机却还想着为小孙劳虑婚事,此等天高地厚之恩,臣妇阖家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安静的室内,终是有了一声别样的声响——像手拍在布上发出的闷响,随即就是太后的声音,只这一回,太后的语气已从先前的“不耐烦”换成稍带了几分“好笑与无奈”:
“在什么环境里浸淫,就会成什么人,再是布衣也演不成‘微末’,破衣烂衫是藏不住身份的。”
老夫人以垂眸之姿答话,闻听此言,嘴角却是微微一扬,也随之更换更缓的语气:“多谢太后娘娘教导,臣妇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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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适才那声不合时宜的闷响,是太后将手中小扇拍在自己腿上发出的。
若是寻常进宫,再是如何她也不会吃惊,让她意外的是,此次求见,竟然连她私下给的信物都拿了出来。
对于这件信物,当年留给万氏时,其实是有说法的,而那个约定,除了她二人,真就“天知地知”,这么些年,单论朝贺或宫宴,二人也算时常见面,哪曾想今天会突然听知她以这种方式进宫。
是以刚才语气中的“不耐烦”也有三分真,而更多的还是“疑惑”,因而那几句话也不全是“借题发挥”,只是没想到这位还像当年那般,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一时自觉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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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
帘后又只出来两个字,但比之一开始的“来了”,这回却是显见的放松。
即便仍旧隔帘对话,可老夫人几乎都能勾勒出此时此刻,帘后那位年轻于自己的绝对上位者,此时也不过是一副轻摇小扇等着听故事的闲散模样。
只不过,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老夫人却是笑不出来。
果然,这一迟疑,帘后又再传出疑惑的鼻音:“怎么了?”
“臣妇斗胆,请见太后。”
又是一阵彻底的静默,终于,帘后几不可闻地传出“哒”的一声,随之是太后的声音:
“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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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锦幔之后,意想不到简洁的梢间里,早有并排而摆的两把高椅,老夫人掀帘之时,就见太后自己已然稳坐东首,真就摇着小扇,面色如常望向她来。
让老夫人略感意外的是,若非立凤金钗端缀正中,此时云髻轻绾又着清雅便服的太后,辅以手摇小扇,还真像哪家富贵主母休闲模样。
而太后也不再给机会,冲身旁椅子一挥扇子:“过来坐,莫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