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高大的紫檀木书架直抵穹顶,其上整齐码放着无数卷宗与典籍。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燕寰宇全图》,山川河流、州府疆域,一览无余。
龙案之上,奏疏堆积如山,分门别类,整齐却又庞杂。一侧是已批阅的朱批奏本,另一侧则是等待天子御览的无数题本。
李景炎已换下那身沉重的朝会冕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龙袍,金线绣成的团龙纹样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少了几分朝堂上的极致威仪,却多了几分乾纲独断的专注与沉凝。
他端坐于案后,身姿依旧挺拔,目光低垂,专注于手中的一份份奏章。
御书房内异常安静,只闻更漏滴答、纸张翻动、以及朱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偶尔,他会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轻呷一口,眉宇间虽略带倦色,但眼神却始终锐利如鹰。
侍立一旁的小福子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适时地研磨朱砂、更换茶水、或将批阅好的奏疏轻轻移开。
李景炎的处理速度极快,却并非草率。
他的目光扫过字里行间,便能迅速抓住核心。修长的手指握着朱笔,时而果断落下,勾勒出有力的“0”或“x”,时而悬停片刻,略作思索,再写下批语。
“西南道,请求减免三县秋粮赋税……”他低声自语,目光扫过附上的灾情陈述:“核查属实,准其所请。另批:着户部派员督察,确保减免之惠切实及于民户,若有胥吏从中盘剥,严惩不贷!”朱笔挥动,字迹凌厉如刀。
下一本,“凉州镇守太监奏报,与草原胡商贸易,获珍奇皮毛、玉石若干,已押送入京……”他眉头微蹙,朱笔直接划了一个大大的“x”,批语:
“边镇守臣,职责在于安境抚民,通商事宜自有市舶司及地方官府辖理。越俎代庖,易生弊窦!此次所获充公,下不为例。再犯,严惩!”
又拿起一份:“工部格物院筹建进度旬报……”
他仔细阅读,看到“已招募各地巧匠三百七十一人,初步选定二十七项亟待革新之农具、器械”时,微微颔首,批了一个“可”字,并加注:“进度尚可,然仍需加快。所列项目,优先于春耕前试制出新式犁、耙,于京畿皇庄试用,速报成效。”
他的批阅并非一味赞同或否定,而是基于详实的情报和既定的国策。对于边关军务,他看得格外仔细,对于军械粮草数目、将领调防细节,反复核对,确保无误。
对于各地新政推行情况,如“度田令”、“考成法”的反馈,他更是字斟句酌,从字里行间分析着执行的阻力与效果。
“兖州刺使奏报,‘度田令’推行受阻,当地豪强联合阻挠清丈田亩,已有小规模民斗……”李景炎的目光瞬间冷冽下来,朱笔重重一顿,“批:着兖州卫所派兵弹压,胆敢抗法者,无论背景,锁拿问罪!命锦衣卫即刻派千户一员,前往兖州,彻查豪强背后可有官员撑腰!朕予尔先行后奏之权!”
一份份奏折在他手中流过,帝国的庞杂政务仿佛浓缩于这方寸龙案之上。他时而在户部关于漕运恢复的奏疏上详细批示,要求列出具体时间表。
时而在御史弹劾某地官员“新政执行迟缓、阳奉阴违”的奏本上,批下“着都察院、吏部核查,若属实,即刻革职”;时而又对兵部关于新军轮调后演武安排的题本表示认可,批了“照准,务求实效”。
窗外日影渐斜,光线缓缓移动,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之中。他的侧脸线条分明,专注的神情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成熟稳重。
终于,他拿起了一份来自华南地区的奏报,并非诸葛正我的捷报,而是华南巡抚关于漕帮覆灭后,运河秩序恢复及善后事宜的初步陈条。
他仔细阅读着,看到“漕工安置”、“漕粮转运暂行条例”、“清算逆产进展”等项,沉吟良久。
朱笔蘸饱了朱砂,他并未简单打圈或打叉,而是写下了长长的批语:“漕工皆朕子民,迫于生计而从贼者,予以自新之路,妥善安置,编入漕运新军或官营船坊;元恶巨憝之心腹骨干,严惩不贷!逆产清算,务必彻底,所得皆用于漕运修复、抚恤伤亡将士及受扰百姓。运河命脉,不容再失,着尔会同诸葛正我、新任华南漕运总督,速拟长远之策奏来。”
写下最后一个字,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微微后靠,抬手揉了揉眉心。
小福子见状,连忙轻声提醒:“陛下,已是申时末了,您已批阅了近一个时辰,是否要传膳?”
李景炎摆了摆手,目光却再次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特别是江南、华南、以及南境沿线。漕帮巨患已除,但留下的权力真空和诸多隐患仍需时间抚平;南楚的试探从未停止;新政在地方的推行更是阻力重重。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名太监在门口轻声禀报:“陛下,内务府造办处总管太监求见,呈送大婚吉服试样,恭请陛下预览……”
李景炎抬起头,淡淡道:“宣。”
须臾,内务府造办处总管太监躬身趋步入内,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总管太监跪地行礼后,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托盘举过头顶。总管太监上前,轻轻揭开锦缎。
霎时间,满室生辉。
托盘之上,是一套极致华丽的皇帝大婚礼服。并非日常明黄,而是更为庄重尊贵的玄衣纁裳,上衣为黑色,象征天;下裳为暗红色,象征地。
衣身以赤金线、五彩丝线缂丝出繁复精美的十二章纹样——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无不精致绝伦,蕴含着天下至尊的无上权威。旁边还配有一顶硕大而精巧的冕冠,缀以珍珠宝玉,垂下十二旒白玉珠。
华美、隆重、极致奢华,代表着帝国最高规格的礼仪与尊荣。
李景炎的目光落在吉服上,平静地审视了片刻,看不出喜怒。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缂丝龙纹的凹凸纹路,触感冰凉而细腻。
“可。”他收回手,只吐出一个字。
“是,陛下。”内务府总管太监如释重负,连忙叩首:“奴婢等必定再仔细检查,确保大婚当日万无一失。”
“退下吧。”李景炎挥了挥手。
太监们再次行礼,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责任的吉服,躬身退出了养心殿。
还有……三日后的大婚。
他目光微凝,思绪似乎飘远了一瞬,但那丝微澜很快便消失在深邃的眼眸中。对他而言,大婚亦是国事,是稳定朝局、延续国祚的重要一环,而非简单的儿女情长。
“将这些批好的奏疏即刻发还各部。”他吩咐道,声音略带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坚定:“告诉通政司,今夜送来的奏本,一律呈进。”
“是,陛下。”小福子恭敬应道,连忙招呼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上前收拾案上的奏疏。
李景炎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和宫墙下开始点亮的灯笼,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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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子领命,正要安排小太监们将批阅好的奏疏分类送往通政司,御书房外却响起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低低的禀报声:
“启禀陛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朱雀,求见!”
李景炎转身端坐,揉着眉心的手也放了下来。
“宣。”他没有任何犹豫,声音瞬间恢复了清冷。
“宣——锦衣卫指挥同知朱雀觐见——”小福子立刻高声传唤,同时迅速示意小太监们加快收拾速度,将龙案整理出空位,随后率领太监悄然退下。
脚步声很快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显沉凝。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形精悍、面容冷峻的男子快步走入御书房。
他行动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煞气,但进入书房后,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单膝跪地,低头抱拳:
“臣,朱雀,叩见陛下!”
“何事?”李景炎走回龙案后坐下,目光如电,直射向下跪的朱雀:“可有黄巾军,林州战报?”
“是——”朱雀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李景炎耳中:
“回陛下,八百里加急刚刚送达!”朱雀呈上一份密封的火漆军报,语速极快:“南楚镇国大将军周武,率‘腾骧’、‘丘贲’、‘平策’三卫精锐,星夜兼程,已抵达林州外围重镇‘苍梧关’。其先锋‘腾骧卫’一部五千人,于两日前与张天师麾下大将南楚黄巾军‘黄风怪’部三万流民军,在‘黑石岭’遭遇!”
“哦?结果如何?”李景炎眼神锐利。
“周武果然名不虚传!”朱雀语气带着一丝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南楚‘十二卫’战力惊人!‘腾骧卫’虽只五千人,却甲胄精良,阵列森严。黄风怪部人数虽众,却多为裹挟流民,装备简陋,训练不足。甫一接战,‘腾骧卫’重甲步卒结阵如墙,硬生生顶住了流民军的疯狂冲击,弓弩手于阵后轮番抛射,箭如飞蝗!黄巾军前阵瞬间崩溃,死伤惨重!黄风怪本人持双斧欲斩将夺旗,却被‘腾骧卫’中军三名身着重铠、手持大刀的‘铁甲军’校尉联手拦截,激战数十回合,黄风怪力竭,被其中一人以大刀重击腰肋,重伤遁走!其所部三万人,一战溃散,被斩杀、俘虏者近万!周武初战告捷,南楚朝廷上下,士气大振!”
“铁甲军?”李景炎眼神微凝,周武麾下竟有如此精锐的重甲步兵?这“十二卫”的底子,果然深厚。“张天师反应如何?”
“张天师闻讯!”朱雀继续道:“其并未慌乱。据内线密报,张天师一面严令各部收缩,依托林州复杂山势、水道构筑防线,深沟高垒,避敌锋芒;一面施展其蛊惑人心之能,于溃兵中宣扬‘天父震怒’、‘周武乃朝廷鹰犬,必遭天谴’,并拿出部分劫掠的财货粮草抚恤伤员、重赏敢战之士,竟奇迹般地稳住了部分军心。”
“同时,其派出多股精锐小部队,化整为零,不断袭扰周武大军粮道、斥候,手段狠辣,颇有成效。周武虽胜一阵,却也不敢贸然深入林州腹地,大军暂时屯驻苍梧关,一面肃清后方袭扰,一面等待后续辎重及‘丘贲’、‘平策’两卫主力汇合。”
“稳扎稳打,袭扰粮道……这张天师,倒真有几分草莽枭雄的本事。”李景炎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周武不可小觑,却也暴露了南楚这支精锐的作战方式。重甲步卒,行动必然迟缓,利于野战结阵,却难耐山地游击、粮道袭扰。告诉锦衣卫的人,将周武大军的布防、粮道路线、斥候活动规律,务必详细地透露给张天师!朕要这把火,烧得更旺,更久!让周武这支‘御用宝刀’,在林州的泥潭里,多耗一耗,多卷一卷刃,当然其中分寸要拿捏的恰到好处,配合“莫玉麒麟的行动。””
“陛下圣明。”朱雀心领神会。
“还有,”李景炎,语气森然:“密切注意南楚朝廷内部的动向。周武初战告捷,那些世家门阀,是会更团结地支持皇帝,还是……会更加嫉恨皇帝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嫡系力量?矛盾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
“另外——”朱雀道:“陛下,臣刚收到“墨玉麒麟”从南楚京城传来的一则情报。”
“讲。”
“锦衣密报:南楚朝堂近日确有异动。南楚国师巫彭,于三日前深夜秘密觐见楚帝。其后,楚帝连夜召见“内卫司”指挥使以及十卫军剩余主帅。密议内容极严,墨玉麒麟亦未能探得全貌,但综合零星信息判断……”
李景炎眉头微挑,南楚内卫司,乃直属于南楚皇室的影子利刃,专职肃清内患。其职责唯效忠皇帝一人,于宫闱朝堂间暗中监察,专司反刺杀、护卫要员及铲除叛逆,是守护天家权威最隐秘的坚盾与毒匕。
与之相对,南楚暗夜司则主外,如同刺入敌国的长矛,专事渗透大燕、刺探军情、策反暗杀,以谋乱敌邦。内卫御内,暗夜侵外,二者一守一攻,构成了南楚暗中最为致命的双翼。
朱雀顿了顿,声音更沉:“估计与南楚当前内忧外患暗流汹涌的形势有关,其内部恐怕有些人已经按耐不住,有可能趁着十二卫大部调离京城,镇压叛乱之际……兵行险招……”
李景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案光滑的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他的面色沉静如水,但眼底已是寒芒闪烁。
“很好,该执行下一步计划了。”李景炎缓缓吐出两个字,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接着沉声道:“小福子,宣漠南草草原,朵朵公主入宫,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