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侯吕布,率领着他那支历经风霜,却依旧旌旗鲜明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并州地界,遥望见故乡的轮廓。
他勒住嘶风赤兔马,猩红的披风在塞外苍凉的风中猎猎作响。
这位曾让天下诸侯胆寒的三国第一猛将,此刻却踌躇不前,眉宇间罕见的染上一抹近乡情怯的黯然。
“传令下去,”吕布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哑,“绕道而行,不必经过九原城了。”
他终究,还是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那天幕中的字字句句,如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三姓家奴”、“无智无义”、“不忠不孝”……
后世之人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只剩下一具“空有武力”的躯壳。
他吕布可以不在乎天下人评说,可以不在乎后人戏谑之言,却无法不在乎故乡亲人如何看待他这个“并州之耻”。
然而,就在队伍准备转向之时,前方烟尘滚滚。
斥候飞马来报:“将军,前方……前方有大批百姓迎候,打出的是并州旗号,已候多时矣。”
吕布一怔,心中倏然一紧。
他硬着头皮,引军前行。
只见前方官道两旁,黑压压站满了人,迤逦排出数里之地。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群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丈,以及许多牵着幼童、或怀抱婴孩的妇人。
当先一位老丈,颤巍巍地上前几步,对吕布朗声问道:“吕主簿!何故过家门而不入,欲绕道而行啊?”
老丈虽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诘问。
吕布喉头滚动,竟一时语塞。
他深吸一口寒气,方能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涩然:“布……德行有亏,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那老丈闻言,却是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满。
他回头示意,一位穿着虽简朴却整洁、面容坚毅的妇人端着一碗浊酒走上前来。
“主簿,天冷,且先饮一碗家乡酒,驱驱寒吧。”
吕布目光落在那妇人脸上,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
那妇人眼中已含了热泪,声音哽咽:“吕主簿……不认得我了?”
“我是当年的‘脏泥儿’啊!”
“您从胡人的马蹄下把我捞出来的那个小丫头!”
“一别多年,脏泥儿也嫁人生子了。”
她说着,拉过身边一个半大的小子,按着他的肩膀就要跪下。
“儿,快跪下!给娘的大恩人磕头!”
“若无吕将军,世上早无你娘,更不会有你了!”
吕布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在那孩子膝盖沾地前一把将他扶住,紧紧抱入怀中。
他抬头,望向眼前无数双殷切望着他的眼睛。
那些眼睛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与亲切。
“你们……你们都是……”吕布的声音开始颤抖。
人群顿时激动起来,纷纷开口:
“光和五年,主簿您带兵冲了胡人的营寨,把俺一家救出来!”
“光和七年,那年雪好大,胡人进来抢粮,是您把他们杀退了!”
“俺是中平元年那次……”
“中平三年!雁门关外那一仗!”
“中平五年!云中郡那一场!”
一个个年份,一场场浴血的厮杀,从这些普通百姓口中说出,仿佛昨日重现。
那些吕布自己或许都已模糊的记忆,却被他们牢牢刻在心里,珍藏至今。
那为首的老丈用力将拐杖在地上重重拄了两下,压下纷杂的声音,他看着吕布。
“主簿欲往塞外建功立业,乃豪杰壮志,然亦不急于这一时!”
“岂有不先回乡,祭拜祖宗之理?”
“在中原那些人眼里,您或许是个……是个莽夫。”老丈顿了一下,略过了那个刺耳的称呼。
“在后世人嘴里,您或许只是个谈资笑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苍老却有力,回荡在旷野中:“但在咱们并州!”
“在这雁门、云中、五原!”
“在咱们这些边郡百姓的心里!”
“您永远是那个带着并州狼骑,敢追着胡人打,能护着咱们不被胡人掳掠杀害的吕主簿!”
“是咱们的大恩人!”
吕布怔在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酸涩得厉害。
流泪对他吕布而言,那已是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
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似乎……还是第一次随军出塞,看见被胡人蹂躏的村庄,看见同袍被残杀的尸身,看见那些被掳掠的汉人同胞眼中彻底熄灭的光芒。
那时,他流下的是愤怒与痛苦的血泪。
他看着那一张张真挚的面孔,那一声声质朴却重逾千钧的话语,仿佛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冰封的某处。
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得到了最彻底的洗涤与宽宥。
他猛地抬手,用指节狠狠抹过眼角。
再抬起头时,那双闻名天下的虎目虽泛着红,却亮得惊人,仿佛重新注入了灵魂与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震彻四野: “好!!!”
“诸位父老乡亲!”
“我吕布——回家了!”
“且随我回九原!”
“今日,吾与家乡父老,不醉不归!”
数日后,在家乡父老的簇拥下,吕布隆重祭拜了宗祠先祖。
而后,他再次跨上赤兔马,掌中长矛寒光熠熠。
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身后,除了原有的部曲,更增添了数千自愿相随的并州热血儿郎!
他们操着熟悉的乡音,吼着激昂的战歌,誓要追随他们的“吕主簿”,去塞外砍杀胡人,建功立业!
一面巨大的旗帜在队伍最前方猎猎展开。
上书五个遒劲大字:
【护汉大将军!】
汉,非汉室之汉。
乃汉家儿郎之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