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思绪却飘到了今早与母亲的通话。她说父亲又去给外孙女送钱了,依旧是把东西一扔就走,连门都不肯进。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办公室里空调吹出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不禁想起十年前姐姐执意远嫁的那个雨天。
“田颖,周五前把报表交上来。”部门经理敲了敲我的隔断,把我拉回现实。我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心里却翻涌着关于姐姐田雨和父亲之间那道十年未愈的裂痕。
十年前,姐姐才二十三岁,认识了来自湖北的周强。父亲坚决反对:“远嫁受苦,我们帮都帮不上!”可姐姐像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偷拿出户口本,直接领了证。那天父亲砸碎了最心爱的紫砂壶,吼道:“走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爹!”
谁知一语成谶。姐姐随周强去了千里之外的湖北小镇,整整十年,父亲从未提起过她,也绝不允许我们去探望。每逢春节,母亲偷偷与姐姐视频,父亲总是摔门而出。
“颖颖,你爸心脏越来越差了。”母亲在电话里叹气,“他半夜总对着你姐的照片发呆,可就是嘴硬。”
我是一家企业的普通管理人员,平日里处理人际关系纠纷还算得体,却始终解不开自家这个死结。直到上周,姐姐突然来电,声音带着哭腔:五岁的外孙女晓晓确诊先天性心脏病,手术需要十万,他们凑遍只有四万。
我立即汇去两万,母亲也偷偷凑了一万。但谁都没想到,最不可能出手的人,竟是父亲。
第一次发生在前两周的黄昏。据姐姐后来描述,父亲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扛着一箱土鸡蛋,手里攥着皱皱巴巴的一万元现金。他看见姐姐出来,一句话没说,把东西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姐姐扑通跪下喊:“爸,我错了,吃完饭再走吧!”父亲只是摇头,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今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又去了,这次除了钱,还带了一箱晓晓小时候随口说想要的玩具。
“你爸半夜睡不着,偷偷缝小被子给晓晓。”母亲声音哽咽,“我问他为啥不去医院直接看孩子,他嘴硬说‘那是给陌生孩子的’。”
我的心被刺痛了。父亲一辈子倔强,就像老家那棵被雷劈过仍挺立的槐树,外表粗糙,内心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周五下班后,我驱车回到老家村庄。夕阳西下,村庄被染成金色,村口的老槐树下却不见父亲往日与邻居下棋的身影。
母亲红着眼圈迎出来:“你爸去后山捡晓晓需要的草药了,说是能补心脏。七十岁的人了,天天往山里跑。”
我放下行李,向后山走去。在山脚下的小路上,我看见了父亲。他背着竹篓,蹒跚地走着,腰弯得像一张弓。曾几何时,这个背影能把我扛在肩头,能挑起两百斤的担子。如今,它被岁月和心事压弯了。
“爸。”我轻声唤道。
他转过身,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平时的严肃:“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说你常去姐那儿。”我直截了当。
父亲的表情瞬间僵硬:“只是路过,可怜那孩子而已。”他绕过我继续往前走,但我看见了他眼角闪烁的泪光。
晚饭时,我尝试打开话题:“姐说晓晓下周三手术,她很害怕。”
父亲筷子停顿了一秒,继续埋头吃饭,但明显食不知味。
“爸,十年了,你明明关心姐姐,为什么不能原谅她?”
“我没原谅吗?我没给她送钱吗?”父亲突然提高声音,随后又颓然摆手,“吃饭,别提这事。”
夜里,我起床上厕所,看见父亲房间还亮着灯。从门缝望去,他正对着姐姐的婚纱照发呆,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中姐姐的笑脸。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倔强的老头,只是一个思念女儿的父亲。
周一回到公司,我心神不宁。部门正在进行的项目数据混乱,我强打精神处理,却总想起父亲蹒跚的背影和姐姐电话里的无助。
周三一早,姐姐发来信息:晓晓进手术室了。一整天,我工作效率极低,不断看手机等待消息。下午三点,姐姐终于来电:“手术成功,但晓晓需要留院观察两周,后续治疗还要五万。”
我立即转去自己仅剩的积蓄一万元,但缺口依然很大。
周五,我请假回家,打算与父亲商量。刚进村,就听说父亲在镇上医院做了检查。我急忙赶去,医生严肃地告诉我:“你父亲冠心病严重,必须立即住院,否则随时可能心梗。”
我如遭雷击,办理住院手续时,手机响起,是姐姐:“爸今天又来了,这次留下一万五,哪来这么多钱?他脸色很差,我追着问,他只说‘救孩子要紧’。”
我瞬间明白,父亲为了凑钱,放弃了自己的治疗!
在父亲病房外,我拨通姐姐电话,告诉她实情。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是压抑的哭泣。
第二天一早,我震惊地看见姐姐风尘仆仆地站在医院门口!她把晓晓托付给婆家,坐了一夜火车赶回。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家。
“爸怎么样?”姐姐眼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
“还在硬撑,说医院浪费钱。”
我们走进病房时,父亲正挣扎着要起床。看见姐姐瞬间,他僵住了,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爸,”姐姐扑到床前,十年来的委屈和思念化作泪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父亲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抚摸姐姐的头发,却停在半空,最终生硬地说:“你回来干什么?孩子谁照顾?”
“晓晓暂时没事了。爸,你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命了?”姐姐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父亲筑了十年的心墙轰然倒塌。他粗糙的手终于落在姐姐头上,声音哽咽:“傻丫头,你是我女儿,她是我外孙女啊...”
我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父女,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父爱从未离开,它只是被倔强包裹,藏在那些扔下的箱子里,沉默而厚重。
后来姐姐告诉我,她整理父亲每次送来的东西时,在一个玩具箱的夹层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十岁时和父亲的合影,背后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我的小雨,永远是我的宝贝。”
父亲的爱,从来都在,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存在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