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氤氲的热气正一丝丝消散,就像我心中最后的希望。
一次,两次,三次,我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茶,恭敬地弯腰施礼,声音微颤却依然努力保持礼貌:“婆婆,请喝茶。”
婆婆手中捏着一沓厚厚的钞票,鲜红的纸币在她指尖若隐若现。她只是瞥了我一眼,随即把头一扭,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远处喧闹的婚宴现场。那沓钱在她手中轻轻晃动,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这是我第三次尝试。按照我们清河村的习俗,新娘过门当天要给婆婆敬茶,婆婆接过茶喝一口,然后给新娘红包,这才算真正成为一家人。可我的婆婆,周家明媒正娶的女主人,对我这个刚过门的媳妇视而不见。
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已经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感觉到捧着的茶杯越来越烫,指尖已经泛白,但比指尖更疼的是我的心。家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欲言又止。
第三次敬茶,我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婆婆,请喝茶。”
这一次,她不但没接茶,反而猛地起身,将那沓钞票重重摔在桌上,扬长而去。鲜红的钞票像血一样洒落在暗红色的桌布上。
整个婚宴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茶杯终于拿不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热茶和碎片四处飞溅。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些碎片,再也拼凑不回完整的田颖。
我叫田颖,今年二十九岁,是华兴集团一名普通的管理人员。嫁给周家明前,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婚姻的复杂,毕竟我处理过公司里各种棘手的人际关系。但我错了,家庭关系比任何工作报告都难以应付。
婚宴不欢而散后的第三天,我正式搬进了周家位于老城区的二层小楼。婆婆自那天起就没正眼看过我,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妈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家明在床边安慰我,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是不是因为我是农村来的?”我低声问,心里泛起清河村那片贫瘠的土地和父母粗糙的双手。
家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他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让我心寒。
第二天清晨,我五点就起床,准备了一家人的早餐。在清河村,勤快是媳妇最好的名片。我熬了小米粥,蒸了馒头,还炒了几个小菜。
婆婆下楼时,我已经摆好了碗筷。她瞥了一眼餐桌,冷笑一声:“农村人就会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径直走进厨房,重新给自己煮了咖啡,烤了面包。家明和公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坐到了我准备的早餐前。那顿饭,除了婆婆刀叉碰撞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在公司,我也难以集中精力。午休时,同事林晓娟凑过来:“小颖,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新婚不应该容光焕发吗?”
我勉强笑了笑:“可能是还没适应新生活。”
“婆媳问题?”她一语中的,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正常,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讨好婆婆得有技巧,比如知道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
这句话点醒了我。下班后,我特意去了趟商场,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婆婆买了一条真丝围巾。那是一条爱马仕的丝巾,花了我整整两个月工资,但我想只要能改善关系,一切都值得。
回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礼物送给婆婆。她打开盒子,瞥了一眼,随手放在沙发上。
“这种东西,家明爸爸以前出差经常给我带。”她轻描淡写地说,起身离开了客厅。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条丝巾像嘲笑我的不自量力,静静地躺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婆婆的冷漠变本加厉。她开始挑剔我的一切:我走路的声音太大,我炒菜的油烟太重,我甚至不会正确使用家里的智能马桶。
一个周末,家明的表妹来访。我听到婆婆在厨房对她抱怨:“农村来的姑娘,就是上不了台面。要不是家明固执,我怎么可能同意这门婚事?”
我躲在楼梯拐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原来婆婆看不起的,不仅仅是我这个人,还有我背后的整个清河村,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和乡亲。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强装欢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挂断电话后,我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家明的手轻轻搭在我颤抖的背上,但他什么也没说。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结婚以来,家明从未真正为我在婆婆面前辩护过。他就像婚宴那天一样,选择沉默。
十月初,婆婆生日快到了。家明暗示我这是缓和关系的好机会。我思前想后,决定亲手做一件礼物。在清河村,我们相信手作的温度是金钱买不来的。
我记起婆婆曾经提起过喜欢一种特殊的刺绣,那种技艺只有清河村几位老人还会。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坐长途汽车回到清河村,找到八十高龄的王奶奶,求她教我。
三天时间,我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终于完成了一方刺绣手帕,上面是婆婆最喜欢的玉兰花。
婆婆生日那天,宾客盈门。当我送上礼物时,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打开盒子,拿起那方手帕,端详良久。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终于,她抬起头,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她眼中有了一丝温度。
“手艺不错。”她说。
我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仿佛长久以来的冰层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然而下一秒,她随手将手帕放在一旁:“不过现在谁还用手帕啊,都是直接用纸巾的。”
宾客中有人发出轻微的嗤笑。我感觉自己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耻辱感从脚底窜上头顶。我看向家明,他正低头玩手机,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题不在于我是农村出身,也不在于我做错了什么,而在于婆婆根本就没打算接受我。她从一开始就为我判了死刑。
第二天是重阳节,按照习俗我们要回老家祭祖。清河村迎来了它最尊贵的儿媳——婆婆是城里干部家庭出身,自从嫁给公公后,很少回乡。
村里的亲戚们早就摆好了宴席。婆婆一下车就皱起眉头,用手帕捂住口鼻,仿佛村里的空气都有毒。
酒过三巡,村里几位长辈开始聊天。李大爷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秀英啊,还记得你刚嫁到周家那会儿不?你家婆婆不也是让你敬了三次茶都没接?”
婆婆的本名叫秀英,我已经多年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婆婆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李叔,你记错了。”
“我哪能记错?”李大爷浑然不觉气氛不对,“那时候你婆婆也看不上你是城里姑娘,觉得你娇气。后来还是你冒着大雨给她找偏方治病,才感动了她。”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我惊讶地看着婆婆,从未想过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闭嘴!”婆婆突然站起来,打翻了面前的酒杯,“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离席,公公赶紧跟了上去。宴会不欢而散。
那天深夜,我起床喝水,经过婆婆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低语。鬼使神差地,我停在门外。
“......她就是故意让我出丑!”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全村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秀英,是你想多了。”公公的声音很疲惫,“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过去的事?”
“你知道我受过多少苦!现在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做人了,偏偏娶了个农村媳妇,让我一切重演!”
“田颖是个好孩子,你为什么不给她机会?”
“机会?”婆婆冷笑,“我当年谁给过我机会?我婆婆到死都没给过我好脸色!我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凭什么要对一个外人好脸色?”
我靠在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原来婆婆的冷漠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曾经受过伤,如今要将同样的痛苦加诸在我身上。
回到城里后,我尝试用新的眼光看待婆婆。偶尔我会发现她偷偷观察我,当我回望时,她又迅速移开目光。
一次家明出差,公公也去参加同学聚会,家里只剩下我和婆婆。晚饭后,我正收拾厨房,突然听到客厅传来一声闷响。我跑过去,发现婆婆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药......在我床头柜......”她艰难地说。
我飞奔上楼找到药,又端来水帮她服下。等待救护车的时候,我坐在地板上,让她的头靠在我腿上。
“田颖......”她突然轻声叫我的名字。
“妈,我在。救护车马上来了。”
她闭上眼睛,声音微弱:“那次刺绣......其实很漂亮。”
我愣住了,低头看她,发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在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轻微的心脏问题,需要住院观察。我忙前忙后办理手续,直到深夜才得以喘息。
第二天清晨,我带了自己熬的粥去医院。婆婆靠在床头,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盛了一碗粥递给她,她接过去,小口吃着。
“家明爸爸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他明天才能赶回来。”她说。
我点点头:“我请了假,这几天我来照顾您。”
沉默在病房中蔓延。终于,她放下碗,直视着我。
“那天李大爷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很轻,“我婆婆曾经让我敬了四次茶。”
我惊讶地看着她。
“第五次,我当着她所有亲戚的面,把茶倒在了地上。”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那时候我比你年轻,脾气也爆。”
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讲究体面的婆婆,曾经也有过如此叛逆的时刻。
“我丈夫......家明的爸爸,当时就像家明一样,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她摇摇头,“周家男人都一个样,逃避冲突。”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婆婆气得半年没跟我说话。直到我流产住院,她来医院看我,我们才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婆婆的眼神飘向远方,“她说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每个周家媳妇都要经历这一遭。她说这是‘磨媳妇’,把棱角磨平了,才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这太残忍了。”我脱口而出。
婆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了:“是啊,太残忍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婆婆回家休养后,我们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刻意刁难我,偶尔还会教我一些她的拿手菜。虽然我们之间还没有亲密到像真正的母女,但至少不再是敌人。
一个月后,婆婆突然说要去清河村住几天。我惊讶不已,但还是陪她一同前往。
在村里,婆婆让我带她去见了王奶奶,就是教我刺绣的那位老人。更让我意外的是,她居然和王奶奶相谈甚欢,甚至还请教起刺绣的技巧。
“这玉兰花绣得真好看。”婆婆端详着王奶奶的作品,由衷赞叹。
“你儿媳也会,她上次来学了好几天呢。”王奶奶说。
婆婆转头看我一眼,目光中有我读不懂的情绪。
晚饭后,婆婆提议去村外散步。夕阳西下,田野镀上一层金色。我们一路沉默,直到走到小河边。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样的河边洗衣服。”婆婆突然说,“我家也是农村的,并不是什么干部家庭出身。”
我震惊地看着她。这个秘密,她保守了一辈子。
“我拼命读书,考上了大学,才改变了命运。后来遇到了家明爸爸,他家里是真正的城里人,我只好编造了身份。”她苦笑着,“所以我讨厌农村,讨厌一切提醒我出身的东西。包括你,田颖。”
我愣在原地,终于明白了婆婆一直以来反常行为的根源。
“那天你敬茶,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害怕你会像我一样,被磨去所有棱角。我更害怕你会发现我的秘密,揭穿我的伪装。”
河水静静地流淌,带着落日的余晖奔向远方。
“对不起,田颖。”婆婆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向我道歉。
我望着这个复杂而矛盾的女人,她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周家婆媳的宿运,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流淌了几代人。
“妈,我们回家吧。”良久,我轻声说,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婆婆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任由我搀着她往回走。我们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最终交融在一起。
回到老宅,婆婆突然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套古朴的茶具。
“明天一早,我们重新敬一次茶吧。”她说,眼中闪烁着我不曾见过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客厅。婆婆坐在主位,我端着茶,恭敬地弯腰:“婆婆,请喝茶。”
这一次,她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一个红包放在我手中。接着,她站起身,倒了一杯新茶,双手递给我:
“田颖,请喝茶。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母女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杯茶,看着婆婆眼中闪烁的泪光。原来,打破轮回只需要一杯茶的温度,和两颗愿意相互理解的心。
我双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茶已经微凉,但流入心中的,却是久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