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黔国公府邸。
沉重的楠木窗棂并未完全阻隔窗外淅沥的雨声,反而让这夜更添了几分粘稠的压抑。
烛火在精铜灯台上摇曳,将沐天波来回踱步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那些记载着沐氏百年荣光的匾额和屏风上。
大明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此刻正背着手,眉头紧锁,在铺着珍贵白虎皮的地毯上踱了一圈又一圈。
靴底摩擦着柔软的兽毛,发出沙沙的声响,是他此刻心绪不宁的唯一伴奏,也扰得一旁静坐的焦氏心绪不宁。
他的妻子焦氏,端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圈椅里,手中虽拿着一卷诗书,眼神却未曾落在字句上。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丈夫焦躁的身影,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嫁入沐府多年,她深知丈夫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更清楚眼下这关有多难熬。
“元谋……大姚……姚安……”
沐天波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这几个失陷的地名,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也灼在焦氏的耳中。
“吾必奎!这个该死的猡猡!”
他忽然停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竟敢趁天下大乱、朝廷鞭长莫及之际,以区区盐税为借口,公然反叛!什么‘朱皇帝没了,哪还有沐国公’?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叛军连下数城,烽火燎原,全滇震动,他沐家镇守云南二百余年的威望,正遭受着最严峻的挑战。
他几乎能感觉到,昆明城内那些暗处投来的目光,是观望,是疑虑,甚至……是蠢蠢欲动。
这云南,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各路土司像山林里的豹子,永远在等待着强者露出疲态的瞬间。
“夫君,”
焦氏放下书卷,声音温柔却带着坚定,
“切莫过于焦心,伤了身子。吾必奎悖逆狂徒,天必谴之。您已调兵遣将,龙土司、王土司,还有…沙定洲土司,都已发兵,定能敉平叛乱。”
她刻意略过了沙定洲的名字,只因隐约感觉丈夫对此人颇为倚重又心存忌惮。
沐天波叹口气,走到妻子身边,语气缓和了些,却透着一股无力感:
“话虽如此…可这等待的滋味,如同文火慢煎,实在难熬。兵力虽是占优,可那些人…唉,各自的心思,谁又说得准呢。”
他言语中缺乏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反而流露出依赖外部力量的不安。
焦氏轻轻握住他的手,察觉到他指尖的微凉,便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柔声道:
“妾身知道您忧心甚重。但您是我沐家的支柱,是云南的主心骨,万不可先自乱了方寸。更何况…”
她顿了顿,将听到的消息说来宽慰他,
“听闻柱国麾下的莫将军也已星夜兼程赶来,这便是朝廷的声援,大势在我。”
提到莫笑尘,沐天波眼神复杂了一瞬。
那确实是强援,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的窘迫需要中枢来拯救。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仿佛从那温软中汲取力量:
“夫人说的是,大势在我…只是这沙定洲…”
他压低了声音,
“此番又立首功,其部五千精兵现就在城内,美其名曰协防省城,实则…唉,终究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日后恐成心腹之患,得想个办法,早日将他礼送出境才好。”
这番话说得犹豫,更像是一种抱怨和担忧,而非已成定计的决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外长廊的寂静,最终停在了门外。
“国公爷!”
心腹带着激动颤抖的声音隔门响起,
“前线八百里加急!大捷!大捷啊!”
沐天波猛地停下脚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焦氏也立刻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期待的光彩。
“进来说!”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书房门被推开,报信人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上因为激动和急促赶路而泛着红光,手中高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火漆军报。
“启禀国公!夫人!大捷!吾必奎老贼已被官军围困于老巢,力战不敌,束手就擒!其所部叛军或死或降,已全军覆没!龙土司、王土司所部正清剿残敌,沙土司部下擒得贼首!我军大获全胜啊!”
“好!好!好!”
沐天波一连吐出三个“好”字,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了那封军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撕开火漆,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每一个字迹。
焦氏也激动地凑上前,挽住丈夫的手臂,一同看着捷报,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太好了!苍天有眼!祖宗保佑!”
确认了!是真的!吾必奎被俘,叛乱已平!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解脱感瞬间冲垮了沐天波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倾吐出去。
脸上紧绷的线条彻底松弛下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天佑大明!祖先保佑!朝廷洪福!”
他朗声笑道,声音洪亮,紧紧回握住妻子的手,分享着这难得的喜悦。
沐氏祖先的威名,总算未曾折损在他的手上!云南,暂时又稳住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心腹的肩膀:
“传令下去,犒赏三军!尤其是前线将士和诸位土司,论功行赏,我国公府绝不吝啬!”
“是!是!国公!!”
心腹也喜形于色,连声应道,躬身退下准备去了。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
沐天波兴奋地拿着那份捷报,还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却见焦氏笑容微敛,轻声提醒道:
“夫君,沙定洲土司立此大功,又驻兵在内,此番犒赏,需格外…妥当才是。”
一句话,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
沐天波脸上的畅快笑容渐渐收敛,兴奋褪去,那沉甸甸的现实再次浮上心头。
他再次拿起捷报,目光扫过“沙土司部下擒得贼首”那几个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喜悦如同杯中美酒,香甜却短暂。饮尽之后,露出的杯底,依旧是云南这片土地上百年来从未真正消散的、复杂而危险的博弈。
他脸上的神采黯淡下去,目光重新变得忧虑而游移,他转身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喃喃道:
“是啊…沙定洲…还有那位莫将军…唉,多事之秋啊。”
焦氏看着他瞬间又变得沉重的背影,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能再次轻轻握住他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沐天波知道,云南的天,从来不会真正放晴。
三日后,黔国公府宴会厅内,灯火通明,笙箫悠扬。
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位之下,两侧的长案上摆满了滇地佳肴和醇香美酒。
侍女们身着彩衣,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为宾客斟满酒杯。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一种看似欢庆、实则紧绷的微妙气氛。
沐天波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国公朝服,努力维持着镇守一方的威严。
但他微微欠身的坐姿,和不时飘向客座首位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与讨好。
今日这宴,名为庆贺平叛大捷,犒劳首功之臣,实则是他苦心安排,想要试探并送走那尊他越来越感到无法掌控的“煞神”。
客座首位,沙定洲大刀金马地坐着,他甚至未着正式礼服,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绣繁纹的箭袖锦袍,更显彪悍之气。
他几乎半倚在案后,一手握着油光发亮的烤羊腿大口撕咬,另一只手随意端着酒杯,与麾下几名同样粗豪的将领高声谈笑,声若洪钟,几乎盖过了乐声。
那姿态,不像是来赴上官的宴席,倒像是坐在自家寨中犒赏部众。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脸上挤出笑容:
“沙土司,此番平定吾必奎之乱,你居功至伟,你部擒获贼首,大涨我军威!本公谨代表朝廷、代表沐府,敬你一杯!云南有沙土司这等忠勇之士,实乃滇南之幸!”
沙定洲闻言,哈哈一笑,随手将羊骨扔在盘中,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抓起酒杯,也不起身,就那么遥空一敬:
“国公爷过奖了!为朝廷、为国公爷分忧,是我等份内之事!那吾必奎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合该有此下场!哈哈哈!”
说罢仰头豪饮而尽,酒浆甚至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滴落。
沐天波陪着干了一杯,酒液入喉,却觉得有些发苦。
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放缓:
“沙土司忠勇可嘉,本公定当上表朝廷,为土司请功。只是……”
他顿了顿,留意着沙定洲的神色,
“如今叛乱已平,土司麾下儿郎们离家日久,想必也十分思归。且蒙自一带乃土司根本,亦需土司回去坐镇,安抚地方,以免再生枝节。土司之功,本公与朝廷绝不会忘,日后仰仗之处尚多。”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尽可能的委婉。
沙定洲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一双虎目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沐天波,那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让沐天波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避开视线。
“国公爷这是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