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再也压抑不住的质疑声和谩骂声!
“看!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个冒牌货!”
“哼!朝廷竟想用如此拙劣的伎俩欺瞒我等?”
“浪费我等时间!此子当逐出殿去!”
“……”
嘲讽、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场中央的杨海龙。就连一直稳坐的莫笑尘,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杨海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难道……难道因为这秘术年代久远,自己出生时家族早已败亡,所以并未施加?
还是其中另有隐情?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但现场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形式根本容不得他细想!
情急之下,一股倔强与破釜沉舟的悍勇猛地冲上头顶!
就在一片喧嚣指责声中,杨海龙猛地弯腰,一把提起脚边那桶还剩大半的清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当头浇下!
冰冷的水流瞬间冲刷过他的黑发、脸庞、脖颈,以及整个上半身,带来一阵刺骨的激灵。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也就在他闭眼的这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周围那鼎沸的喧嚣声、谩骂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寂静之中!
死一样的寂静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
突然,一个尖利得几乎变调的声音猛地划破了这寂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凤……凤凰!我看到了!龙鳞在发光!旁边……旁边真的有凤凰的影子!”
紧接着,更多充满了骇然与敬畏的声音爆发出来:
“是真的!是真的!苍天有眼!是杨家!是播州杨氏的澜启龙渊纹!”
“水……水流过的地方在发光!是龙!是凤!”
普名声老人此刻已是浑身剧震,他死死盯着杨海龙被水流冲刷的胸膛,那目光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神迹。
老泪瞬间涌出他浑浊的双眼,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扑到杨海龙面前,竟是不顾身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的、激动到极致的声音嘶声力竭地高喊道:
“千岁爷!您的种没断啊!苍天有眼!播州杨氏的血脉……还在啊!”
几天之后
一支规模远超从前的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开出昆明,向着滇南的阿迷州方向挺进。
军中旗帜除了大明和黔国公府的号旗外,还多了许多色彩斑斓、图腾各异的土司认旗,显示着这支力量的复杂构成。
杨海勒马行进在中军位置,甲胄之外罩着一件象征性的锦袍,目光扫过这支由多方势力汇聚而成的军队,心中感慨万千。
一年前,他还是农村里被恶奴欺辱的小子,却已成为这支名义上由他主导的平叛大军的旗帜性人物。
战略早已定下,不再重复之前直扑阿迷坚城、顿兵挫锐的错误。
李过将军与他深谈后确定的方略清晰而冷酷:“先扫外围,再困中间”。
这一次,大军的目标并非直接攻击沙定洲龟缩的阿迷州,而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先将那些依附沙定洲、或态度暧昧、时常袭扰粮道的滇南小土司,一一碾碎或收服!
实际的军事指挥,自然由经验老辣、悍勇善战的李过全权负责。
而杨海龙的任务,则更为特殊,他需要运用好自己这“播州杨氏唯一血脉”的身份,周旋于各怀心思的土司头人之间,安抚、拉拢、威慑,将这支临时拼凑的力量尽可能凝聚起来。
起初,他还有些忐忑,但很快发现,“杨应龙之孙”这个名号,在滇东南这片与当年播州渊源颇深的土地上,拥有着意想不到的魔力。
许多土司头人看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敬畏、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日强权的怀念。
他只需在酒宴间稍稍提及祖父当年的某些轶事,当然这些都是散衣卫精心收集后教给他的,便能引得那些老土司们感慨万千,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对于他的提议和协调,各方也大都愿意给几分面子。
“看来,我干得还不错。”
杨海龙偶尔会在心中暗自思忖,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隐隐的自信在他心中滋生。
大军在李过的犀利指挥下,如同精准的战争机器,开始逐一清扫阿迷州的外围。
兵锋所向,先是蒙自,再是文山……对于闻风而降、表示愿效忠朝廷的土司,杨海龙便代表沐王府和朝廷予以安抚,承诺保留其职位领地;对于那些试图凭借险隘顽抗到底的,李过便毫不留情,挥军猛攻,破寨之后,首恶尽诛,其地则由愿服从的土司瓜分。
恩威并施之下,效果显着。沙定洲在滇南的经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
而最大的转折,发生在石屏。
石屏土司龙在田,本是沙定洲的重要支持者之一,麾下兵力不弱。
但当大明王师与众多倒戈土司的联军兵临城下,尤其是当他得知军中那面“杨”字大旗所代表的含义后,龙在田审时度势,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他不仅大开寨门,亲自出迎,向杨海龙和李过表达了归顺之意,更献上了一份足以致命的“投名状”——一份极其详尽的阿迷州防御部署图!
上面清晰标注了沙定洲兵力布置、粮仓位置、暗道机关乃至各处守将的性格特点!
握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羊皮纸,杨海龙知道,沙定洲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决定了。
随着龙在田的倒戈,阿迷州最后一点可能的外部支援也被彻底斩断。那座被沙定洲视为天险堡垒的土城,此刻已彻底沦为怒海狂涛中一座无人救援的孤岛。
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岁末的滇南,寒意渐浓。
阿迷州这座嵌在群山之中的坚城,此刻已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
李过立于中军了望台上,冷峻的目光扫过前方那座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土城。
近两个月的扫清外围与精心准备,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他麾下汇聚的两万大军,已如同张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总攻的命令下达,战争机器骤然启动。
首先遭殃的是城外围那道深阔的壕沟。
无数民夫和辅兵在弓箭与盾牌的掩护下,冒着城头零星射下的箭矢,疯狂地将沙土石块填入壕中,硬生生在数日之内开辟出数条通往城墙的进攻通道。
紧接着,数十门从昆明运来的重型火炮被推上前沿阵地,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阿迷土城。
李过毫不吝惜弹药,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炮击日夜不息!
轰鸣声震得山峦似乎都在颤抖,灼热的炮弹如同陨石般反复砸在厚重的土城墙体上,砖石崩裂,烟尘冲天,守军被这毁灭性的火力压得根本无法露头。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为致命的工程在寂静的地下悄然进行。李过采纳了麾下老营兵的建议,征调矿工出身的士卒,从数个方向同时朝城墙根基挖掘地道!
这是对付此类夯土城墙最有效却也最艰苦的战术。泥土被一筐筐悄无声息地运出,地道一寸寸向着城墙下方延伸。
持续十日的猛烈炮击,终于显露出效果。
阿迷州那曾被沙定洲引以为傲的坚固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出现了多处巨大的缺口和摇摇欲坠的段落。
而地道的挖掘,也终于在一声沉闷的崩塌声中宣告完成——一段城墙的地基被挖空后不堪重负,骤然塌陷!
“破城之时已到!杀!”
李过的战刀直指前方!
蓄势已久的明军主力如同潮水般从各个缺口涌向城内!
而更让守军措手不及的是,无数明军士兵如同鬼魅般从那些隐秘的地道出口蜂拥而出,瞬间出现在城内街巷,与惊慌失措的叛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
沙定洲亲率其最核心的死党家兵进行绝望的抵抗,刀都砍卷了刃,浑身浴血,如同发了疯的猛虎。
然而大势已去。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士兵饥寒交迫,眼见明军如神兵天降,纷纷丢弃兵器跪地乞降。
沙定洲身边的亲信一个接一个战死,最后只剩寥寥数人护着他且战且退。
时值除夕之夜,城内却毫无佳节气氛,唯有杀戮与绝望。
眼见城池已破,各处街巷皆被明军控制,沙定洲万念俱灰,拉着妻子万氏,在最后几名心腹的掩护下,仓皇躲入了早已准备好的、位于土司府深处的一座极为隐蔽的地窖之中,企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趁乱寻机逃跑。
然而,明军的搜剿细致而彻底。
次日清晨,一队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明军士兵,发现了地窖的入口。火把照亮了黑暗中那对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的夫妇惊恐绝望的脸。
沙定洲,这位掀起云南滔天巨浪、一度窃据省城的枭雄,最终如鼹鼠般被从地穴中拖出,成了阶下之囚。
李过下令,将沙定洲、其妻万氏以及所有被俘的核心党羽,严密捆缚,押往昆明。
春城昆明,迎来了平定叛乱的最终献捷。
沐天波在黔国公府前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沙定洲一干人犯被铁链锁身,跪伏在昔日他妄图占据的府邸门前,接受万千百姓的唾骂与审视。
随后,沐天波以大明黔国公、镇守云南总兵官的名义,历数沙定洲“叛乱弑主、荼毒百姓、劫掠府库、胁迫官员”等十恶不赦之大罪,宣布判决。
曾经权势熏天的“沙总府”,最终被押赴市曹,凌迟处死,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至此,沙定洲之乱彻底平定。
目睹这一切的沐天波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听着远处百姓的欢呼,由衷的感叹道:
云南的天,终于是放晴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