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既定,江南半壁已入囊中,白莲教尊主徐少谦那可是相当的志得意满,坐镇昔日弘光朝廷的皇宫,号令四方。
而此时,杨谷却做出了令人讶异的决定。
攻克金陵的庆功酒宴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余温,杨谷便以连年征战、身心俱疲为由,将麾下主力军队的指挥权悉数交予了两位将领。
擅打硬仗、冲锋在前的“铁枪”王焕,他是杨谷麾下第一猛将;擅长妖法、调度有方的“智将”徐笑,他也是之前在金陵刺杀魏渊的主谋。
此后,杨谷便与爱妻徐祉妍(徐少谦的亲妹妹)离开了喧嚣的帅府与军营,乘一叶扁舟,入了金陵城内那片烟波浩渺的玄武湖,择了一处清幽僻静的湖心岛,建起几间竹舍,围起一圈篱笆,竟真过起了渔樵耕读、不问世事的隐逸生活。
初时,徐少谦对此颇为受用,甚至暗赞杨谷识趣知进退。
天下未定,但兵权最忌集中,杨谷主动交出兵权,深居简出,无疑是对他这位尊主权威最彻底的臣服与认可,也省去了他可能潜在的猜忌。
他厚赏了王焕、徐笑,将大军妥为安排,自觉江山稳固,可徐徐图之。
然而,好景不长。
当北方的巨擘,大明柱国魏渊,在彻底肃清西北李自成和四川孙可望后,终于挥师东征,剑指江南。
烽火再起,战报如雪片般飞入金陵。
首当其冲的襄阳重镇,虽经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宣告失陷。
噩耗传来,金陵震动。
徐少谦还能强自镇定,督促王焕、徐笑整军备战。但随着魏渊大军沿江东下,兵锋锐不可当,连克数城,其先锋精锐竟已直逼长江中游要害、金陵上游屏障——武昌府时,徐少谦再也坐不住了!
武昌若失,金陵门户洞开,魏军水师便可顺流而下,直逼城下!届时,刚刚到手不久的荣华富贵、帝王美梦,都将如泡影般破灭。
王焕虽勇,但缺乏全局视野;徐笑虽智,却少了几分临阵决断的魄力。
一连串的败绩让徐少谦焦躁不安,他深夜在殿中踱步,看来还是得靠杨谷啊。
那些记忆汹涌而来,他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习惯了依赖杨谷的军事才能。离了杨谷,他的霸业仿佛折断了最坚实的脊梁。
“不行!必须找他回来!”
徐少谦猛地站定,脸上闪过决断。他甚至等不到天明,即刻命人备船,在夜色与薄雾的笼罩下,心急火燎地驶向那片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再主动踏足的湖心岛。
晨曦微露,玄武湖面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徐少谦的轻舟破开平静的湖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站在船头,锦袍被露水打湿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逐渐显现的湖心岛轮廓。
这座岛很小,不过几亩地大小,岛上竹林掩映间可见三两间简陋竹舍,与金陵城中的繁华宫殿判若两个世界。
徐少谦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卑微的姿态来求见曾经的下属和妹夫。
竹篱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杨谷正挽着袖子,在菜畦里给刚冒头的莴苣苗浇水。
他穿着粗布短褂,裤腿卷到膝盖,脚上沾满了泥泞。旁边的徐祉妍正从井里打水,见到兄长突然造访,水桶差点脱手落地。
“尊主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杨谷直起身,平静地拱手行礼,手上还滴着泥水。
“只是此地简陋,恐污了尊主贵足。”
徐少谦环视这个简陋的院落:竹架上晾着野菜,石磨上还有未磨完的豆子,鸡笼里养着两三只母鸡。
这一切让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农夫打扮的男人与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我说妹夫!”
徐少谦强压着怒火,声音却仍不免提高了几分。
“你倒真会躲清静!可知如今外面已是天翻地覆?魏渊已经破了襄阳,兵锋直指武昌!金陵危在旦夕!你就忍心看着我们辛苦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杨谷缓缓放下手中的水瓢,目光掠过徐少谦焦急的面庞,望向远处湖面上渐渐散开的雾气。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慌:
“兄长,这里的莴苣长得正好,祉妍腌的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天下事,纷扰无穷,不如一碗清粥、一碟小菜来得实在。”
徐少谦几乎要勃然大怒,但他强忍住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杨谷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绝对是真正沉醉于田园的农夫才能有的眼神。
“王焕勇猛有余,但战略眼光短浅,只会硬碰硬。”徐少谦急步上前,声音压低却更加急促。
“徐笑擅长旁门左道,刺杀埋伏以及妖法固然拿手,但大军团作战非他所长。魏渊这次亲率近十万大军东征,沿江而下,连战连克!襄阳守军全军覆没,武昌危在旦夕!”
杨谷轻轻摘下一片莴苣叶,在指间揉搓着:
“尊主可还记得攻克金陵那日,您站在城楼上说的话?‘今日取金陵,明日取天下’。”
徐少谦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更加难看:
“此一时彼一时!若非你。。。”
“若非我交出兵权,安心在这小岛上种菜养鸡?”
杨谷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徐少谦读不懂的东西。
“兄长,白莲教能以宗教聚人心,却不能以宗教治天下。如今我们占据江南富庶之地,白莲教也不可能被士族大夫们所接纳。”
徐祉妍悄悄走到杨谷身边,挽着杨谷的手臂,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徐少谦突然意识到,这座看似与世无争的小岛,消息却并不闭塞,杨谷对局势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妹夫,你到底想要什么?”
徐少谦终于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更多的兵权?更高的地位?只要你回来,我可以。。。”
杨谷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要的,早已得到了。”
他望向身边的徐祉妍,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得深邃,“兄长,您真的认为魏渊东征只是为了剿灭白莲教吗?”
徐少谦怔住了:
“什么意思?”
“李自成已败亡,孙可望被剥皮。魏渊此时大举东征,要的是全国一统,再复大明。。。”
杨谷轻轻抛下手中的莴苣叶。
“但是,冬季将至,北方士兵不习水战,更不耐江南湿冷。魏渊急于东进,必求速战速决。”
徐少谦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他突然意识到,杨谷并非不问世事,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关注着战局。
“你是说。。。”
“我说什么并不重要。”
杨谷转身拿起锄头,重新开始整理菜畦。
“重要的是,兄长是白莲教的尊主,是千万教众的领袖。该如何应对,您心中自有决断。”
徐少谦站在那里,久久无言。薄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
他看着杨谷弯腰劳作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位妹夫并非真正归隐,而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徐少谦自己的醒悟。
“武昌不能丢。”
徐少谦最终说道,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
“那里有我们三分之一的水师和粮草储备。”
杨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徐笑的那个妖法在战场我不想他用,结果不容易控制。”
这次杨谷连回应都没有,继续着手里的农活。
徐少谦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你回来。”
锄头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松动土壤。
“不需要你亲自领兵。”
徐少谦急忙补充道,“只需要你。。。出谋划策。”
杨谷终于直起身,转头看向徐少谦,眼中那丝幽光更加明显了:
“兄长为何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祉妍。”
徐少谦看向自己的妹妹,语气复杂。
“因为白莲教不只是你我的心血,更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你可以在这里避世,但当真能眼睁睁看着教众家破人亡而无动于衷吗?而且。。。”
徐少谦望向徐祉妍。
“而且那是我们父亲的终生夙愿。。。”
徐祉妍轻轻握住杨谷的手臂,低声道:
“夫君,兄长说得对。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徐少谦看着眼前的夫妻二人,长久地沉默着。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湖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兄长,你已然创造了历史,放眼古今,兄长可以青史留名了,降了吧,还能换个好前程。”最终,杨谷缓缓说道。
“再帮我一次,求求你了。。。”
杨谷知道,徐少谦自视甚高,求这个词出来,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明日辰时,让王焕和徐笑来岛上见我,不要带随从,就他们两人。”
徐少谦终于松了一口气,点头道:
“好,我亲自带他们来。”
“你不必来了。”
杨谷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教之主,当坐镇金陵,稳定军心民心。”
徐少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杨谷一眼,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柴扉准备离开时,杨谷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兄长。”
徐少谦回头。
杨谷的目光如刀:“这是最后一次。”
徐少谦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去。小船渐行渐远,湖心岛重新隐没在雾气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徐少谦知道,那个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已经回来了。
杨谷站在湖边,目送着小船消失在天际线。徐祉妍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夫君,你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是不是?都是因为我,对不对?”
杨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接住一片从竹叶上滴落的露水:
“露水再美,见不得日光。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不做的。但是为了你,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