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金招募沿海渔民、船工?或与……与某些拥有船只的势力合作?”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显,指的是那些可能拥有海上力量、但态度暧昧的沿海势力,甚至是……盘踞台湾的荷兰人或某些海盗集团。
魏渊目光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些虽是远水,但也能解渴。与虎谋皮,风险大、收益也大!”
此时魏渊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合作目标,而且此人与永熙朝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魏渊立刻下令:
“调郑成功来前线,共商南征事宜。”
有了远水,还要有近处的水源。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沉默思索的魏文正忽然开口,他指着地图上长江中游的一个点:
“叔父,诸位将军,或许我们可以徐徐图之。”
他手指点向的地方,是武昌。
魏渊点点头,鼓励的说道:
“文正,说说你的看法。”
“武昌地处江汉交汇之处,历来亦是水陆要冲。我军可否先南下夺取武昌?若能控制武昌,则一方面可屏障上游,另一方面,武昌历来也有官办船厂和一些水军基础。或许能在此地更快地获得一些船只和水战人才?即便仍不足以与杨谷主力水师抗衡,但至少能获得一个立足点和突破口。”
这个提议让众人眼睛一亮。
是啊,相较于一头撞向金陵那块最硬的骨头?先取武昌,似乎是一个更务实、风险也更可控的选择。
魏渊看着地图上武昌的位置,沉吟良久,赞许的点点头。
“文正此议,颇有见地。”
他缓缓道。
“强渡长江,确需舟船之利。无舟楫之便,纵有雄兵百万,亦难为无米之炊。”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传令!先锋部队即刻南下,目标——武昌!同时,通告全军,重金招募沿江熟知水性的船工、水手!凡有献船、献策、或精通水战者,不论出身,重重有赏!”
“我们要在武昌,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渡过这条天堑的办法!”
魏渊在襄阳为水师问题殚精竭虑之时,一道加盖了柱国太宰印信的密令,也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北方京师。
京营总督、深受魏渊信任的年轻将领郑成功,在接到这份并非直接明确指令、而是详细阐述了当前东征态势、特别是缺乏水军无法渡江困境的文书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魏渊的深意。
柱国这是在向他暗示,或者说,是在点醒他——破局的关键,或许不在江北岸,而在海上!
而在当今世上,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提供一支足以改变长江战局的水上力量的,只有一个人……
他的父亲,郑芝龙!
那个雄踞东南沿海,掌控着从南洋到日本的庞大海上贸易网络,拥有大小船只三千余艘,麾下能征善战的水师士卒超过二十万,战将千员,其财富在明末乱世真正堪称富可敌国的海上巨枭!
郑成功握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心情复杂难言。
他对父亲郑芝龙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父子亲情,掺杂了太多失望、愤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羁绊。
当初魏渊崛起,主政金陵时期,郑芝龙也曾一度表现出合作与归附的意愿,并推荐自己的儿子去给魏渊帮忙。
然而,当白莲教杨谷势力急剧膨胀,开出难以拒绝的价码时,郑芝龙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弃魏渊,甚至暗中参与了对魏渊的谋害!
虽然阴谋未能得逞,但此举无疑是将郑成功置于了极度尴尬和危险的境地——一边是效忠的君主和朝廷,一边是生身之父。
那段时日,郑成功几乎是在忠义两难的煎熬中度过的。
如今,时移世易。
魏渊不仅挺过了危机,反而愈加强大,已然扫平西北、西南,剑指江南,统一天下的气势日益明显。
而父亲郑芝龙当初投资的白莲教,虽然占据了金陵,但其宗教治国的本质能否长久,以及当初许诺的空头支票能否兑现,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眼下,父亲手中那支庞大的水师力量,无疑成为了足以左右天下大势的最大筹码之一。柱国将此困境告知自己,其意不言自明。
郑成功在书房中独自沉思了良久,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他铺开信纸,提笔蘸墨,开始给自己那位雄踞福建的父亲写信。
这封信写得极其艰难,字斟句酌。
他既不能表现得像是替魏渊招降,以免触动父亲那敏感而骄傲的神经,又要清晰地剖析天下大势,指出白莲教的潜在危机和魏渊一方已然形成的巨大优势。
他更要以儿子的身份,恳切地劝说父亲为自己、为郑氏家族的长远未来考虑,不要再行险蹈误,应及时“改弦更张,重归正朔”。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远在京畿,戎马倥偬,然北望闽海,思虑难安。每念及父亲大人海上辛劳,支撑家门,儿心实感念,亦深怀愧疚,未能常侍左右,尽人子之孝道。
近日朝廷邸报频传,天下局势丕变,宛若云涌波诡。儿虽愚钝,忝居朝列,亦深感忧虑,有些许浅见,如鲠在喉,不得不诉与父亲大人知晓。
西陲已定,川蜀亦平。魏柱国挥师东指,旌旗所向,群雄束手。如今大军屯驻襄阳,甲兵精锐,粮秣充盈,更有西北百战之师为援,其势如日中天,锐不可当。此非虚言,父亲大人广布耳目,稍加探听便可知晓。朝廷正朔,人心所向,此乃大势之一也。
反观江南,虽得金陵旧都,然其根基未稳。白莲教义,迥异于华夏纲常,士林清议多有不齿,豪强大户岂能真心归附?其势如无根之木,虽暂显葱郁,然遇风雨,恐有倾覆之危。且其内部,派系纷杂,杨谷虽雄,能否长久弹压,犹未可知。昔日承诺,镜花水月,恐难兑现。父亲大人睿智,于利害权衡,远胜儿辈,当知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计。此乃大势之二也。
我郑氏一门,起于海上,威震寰宇,所赖者,非仅刀兵之利,更需稳固之依托。海上贸易,畅通无阻,需中原承平,需朝廷认可。若天下持续崩乱,或由不容商贾之教派得势,则我家族纵横四海之基业,必将如沙上筑塔,顷刻可毁。父亲大人毕生心血,岂愿见其毁于一旦?而今,永熙陛下在位,魏柱国执政,重开海贸,需我郑家之力。此正是我家重定乾坤,换取百年恩遇之良机!顺势而为,则富贵功名可保,家族基业可延;逆势而动,则……儿实不忍言。此乃大势之三也,亦关乎我家之根本存续。
儿深知,父亲大人昔日抉择,必有深意与不得已之处。然时移世易,岂可墨守成规?《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当今之势,非变不可之时乎?
儿身为人子,亦为明臣,常感忠孝难以两全,日夜备受煎熬。然儿更不愿见父亲大人因一时误判,而致家族于万劫不复之险地。若能改弦更张,重归正朔,于国于家,于公于私,皆为大善。魏柱国乃雄才大略之人,心胸非窄,父亲若肯弃暗投明,助朝廷克服长江天堑,儿在京中亦当竭力周旋,必能为父亲大人争取最为妥善之安排,保全我郑家之富贵与荣耀。
言不尽意,词不达情。儿一片赤诚,皆出于对父亲之敬爱,对家族之责任。万望父亲大人慎思之,明辨之,速断之!天下棋局,落子无悔。时机稍纵即逝,一念之差,或天堂,或地狱。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望父亲大人珍重金安,早赐回音。
儿森叩首再拜
写完信,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最嫡系的亲卫首领,面色凝重地交代:
“此信,务必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沿途若有任何闪失,即刻销毁!告诉你手下弟兄,此事关乎国运,亦关乎我郑家满门性命前程,万万谨慎!”
“属下明白!”
亲卫首领重重点头,将信件贴身藏好,转身迅速离去,南下福建。
福建,安平镇。
郑氏家族的庞大宅邸依山傍海,气势恢宏,其奢华程度甚至远超许多内陆的藩王府邸。
一身富家翁打扮、实则威震四海的海上王者郑芝龙,正在欣赏着来自吕宋的珊瑚和倭国的刀剑。
当儿子郑成功的亲信风尘仆仆地将那封密信呈上时,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收敛。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拆阅信件。
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的内容,与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情况相互印证。
魏渊势大,已成一统北方之势,兵锋直指江南。
杨谷虽得金陵,但困守江东,且其白莲教义与士绅大户格格不入,能否长久统治实属未知。
自己当初的投机,现在看来,风险极大。
而儿子在信中的分析更是尖锐:郑家财富和力量的基础是海上贸易,需要一个稳定、统一且承认其地位的中原政权作为支撑。
与一个根基不稳、可能极端排外的宗教政权捆绑,绝非明智之举。
如今永熙朝廷已然站稳脚跟,魏渊更是表现出强大的统治力,此时回归,虽不如雪中送炭,但仍是锦上添花,足以换取未来极大的政治和商业利益。
更何况,他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如今已在朝廷身居高位,深受信任,这本身就是一道重要的护身符和沟通桥梁。
郑芝龙放下信纸,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港口中如林般的桅杆和他庞大的舰队。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流动的黄金。
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一个极其成功的、拥有强大武力的海商。
衡量利弊、计算得失是他的本能。之前投资白莲教,是一次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
如今看来,赌赢的几率正在急剧缩小,而赌输的代价,可能是他积累了一生的庞大家业,甚至全家性命。
“此一时,彼一时啊……”
郑芝龙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神情。他对着守候在门外的管家沉声道:
“传令下去,召集各位头领,明日府中议事。”
“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沿海各寨,没有我的命令,近期任何船只不得与江北白莲教控制区进行军械、粮草交易。原有的,也暂缓执行。”
管家心中一凛,立刻躬身应道:
“是!老爷!”
郑芝龙重新拿起那封信,看着儿子熟悉的笔迹,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改换门庭……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