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安顿下来,魏渊甚至来不及喝口热水,便立刻在简陋的客房内下达指令。
“李奉之、牛金”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二人即刻分头行动,混入前面市集、城内茶楼酒肆、以及人流汇聚之处。不必主动询问,只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重点关注百姓对督查行署、对云顶寨郭家、以及对姚广兴突然暴毙一事的各种议论。记住,尤其是那些欲言又止、交头接耳、不敢明言的牢骚和隐喻,往往是真话所在。”
“是,公子!”
牛金、李奉之抱拳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脱下外袍,换上更符合市井身份的粗布衣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车马店。
魏渊目光转向顾寒:
“顾寒,你身份特殊,对衙门里的道道熟悉。想办法,以州府督查室核查案卷的名义,尝试接触县衙里的刑房书吏、仵作或是那些不得志的低级官吏。不必强求拿到正式卷宗,只需套问关于姚广兴死亡的细节,比如尸体情况、现场有无异常、官府初步判断等。金银开路,谨慎行事。”
“属下明白!”
顾寒面色凝重地点头,他知道这是险棋,但也是获取关键信息的捷径。
布置完毕,魏渊独自留在房中。
他推开一扇狭小的木窗,望着隆昌城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他需要在这里,将这即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零碎而可能充满矛盾的信息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勾勒出隆昌乱局背后那隐藏的真相脉络。
而就在魏渊一行人踏入隆昌城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却极其高效的情报网络便已随之全面启动。
城中,那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卖炊饼的汉子、挑着担子的货郎、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闲汉;那些混迹于茶馆酒楼的江湖艺人、说书先生;甚至包括“刘记车马店”斜对面那家绸布庄新来的伙计、以及更远处乞丐窝里几个不起眼的乞儿——他们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得不同。
依旧是那副庸碌模样,但眼底深处却锐光隐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描着街面上的每一丝异动。
他们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每一句闲谈、每一个可疑的音节,尤其是任何可能与“外地来的行商”、“郭家”、“云顶寨”、“官差”相关的词汇。
市集一角,一个卖梨的小贩一边漫不经心地吆喝,一边对旁边补锅的老头低语,嘴唇几乎不动:
“刚过去四个生面孔,骑马的,看着不像普通买卖人,住进刘记了。”
补锅的老头敲打着手里的铁锅,声音叮当响,仿佛随口回道:“瞅见了,领头的气度不凡……上边说了,别瞎打听,那是朝廷的人,咱们护住就好。”
“了解!”
不远处茶馆里,一个看似喝得微醺的江湖客,趴在桌上嘟囔着醉话,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邻桌一个同样看似无聊的茶客耳中:
“妈的,这隆昌地界,郭家的青衣狗真是越来越多了,刚才西街好像又吵嚷了,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又触霉头了。”
那茶客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指尖在桌上极轻极快地敲了几下,表示信息收到。
无数条这样琐碎、即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通过看似偶然的接触、特定的标记、或是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快速低语,如同涓涓细流,沿着预设好的隐秘渠道,飞速汇聚到伪装成收山货的商队管事莫笑尘那里。
由他再进行筛选、分析、判断,将最有价值、或涉及安全威胁的情报,第一时间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呈报给车马店里的魏渊。
整个隆昌城,看似依旧在郭家青衣健仆的巡逻下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平静,水面之下,却因大明柱国的秘密莅临和他的精锐暗卫的全面激活,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一场关乎真相与阴谋的无声较量,在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茶楼酒肆的喧嚣声、以及那些无人听懂的秘密讯号中,已然全面展开。那种无处不在的紧迫感,仿佛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网,笼罩在隆昌城的上空。
夜色如墨,将隆昌县城紧紧包裹。
刘记车马店后院那间唯一的客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魏渊负手立于一张粗糙的县境草图前,指尖缓缓划过几个被炭笔圈出的地名和人名。
牛金与李奉之带回的市井流言、顾寒从衙门旁敲侧击得来的碎片信息、以及散衣卫无声无息呈报上来的各类观察……
所有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筛选、重组。
最终,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三个名字上,这是他初步怀疑的对象,也是下的第一批铆钉。
范石头:隆昌县衙资格最老、手艺最精的仵作。姚广兴死后第一个接触尸身的人。任何精心伪装的死亡,都可能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留下破绽。
邹闯:那对不惜性命拦驾告状的老夫妇的侄儿,虽说是侄儿,但是大小在邹老头家长大,被收为了养子,作为直接的受害者家属,也是风暴的中心,必然知晓更多未曾向外人道的屈辱、威胁与内情。
尹志刚:隆昌县丞,一个在本地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油条。此类官员,媚上欺下,嗅觉灵敏,最擅长的便是在强龙与地头蛇的夹缝中攫取利益。他们往往既是被势力裹挟的卒子,又是深知各方龌龊的“活账本”。撬开他的嘴,等于拿到了打开隆昌官场黑幕的万能钥匙。
目标已然清晰。魏渊深知,在这郭家势力根深蒂固的龙潭虎穴,时间每流逝一刻,变数便增加一分,证据也可能被更快地湮灭。
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并未回头,只是对着房中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角落,低沉而清晰地唤了一声:
“莫笑尘。”
话音甫落,阴影仿佛蠕动了一下,一身夜行衣的莫笑尘如同从黑暗中凝结而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魏渊身后三步之外,躬身抱拳,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属下在。”
“将这三人。”
魏渊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寒意。
“都‘请’过来吧。记住,要快,要隐秘。分开带,分开问。”命令简洁至极,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雷霆万钧的力量。
“遵命!”
莫笑尘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隆昌县的宁静夜色,就此被几支无声的利箭划破。散衣卫的缇骑们动了。
他们像是早已潜伏在城中的幽灵,对目标人物的作息、居所环境、乃至其左邻右舍的规律都了如指掌。
行动时间被精准卡在更深人静、警惕性最为松懈的时刻。
老仵作刚从县衙值夜归来,脱下外袍,正准备喝口冷酒驱寒,后窗便被人无声推开。
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在其颈后轻轻一按,他便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随即被一条黑布袋罩头,如同包裹般被迅速从后窗递出,落入窗外接应的同伴手中。
整个过程不过数次呼吸的时间,屋内那盏油灯的灯苗甚至没有晃动几下。
青年邹闯劳累一天,睡得正沉。窝棚的破帘被轻轻挑起,两个黑影潜入,一人迅速用破布塞口,另一人用麻利的手法将其双手反绑,同样套上头套。
从潜入到带着人消失在夜色中,前后不过片刻,连窝棚旁的看家狗都只是不安地呜咽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县丞府后院,相较于前两者,潜入这里显然需要更高超的技巧。
但散衣卫的精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精准地避开了打瞌睡的家仆。
尹志刚正在小妾房中酣睡,甚至打着鼾。缇骑用迷香稍稍加重了屋内的睡眠气息,随后潜入,将这位八品县丞同样手法制住、装袋。离去时,甚至细心地将窗户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不过大半个时辰,三辆看似运泔水的臭烘烘的平板车,便沿着不同的路线,“吱呀吱呀”地先后驶入了刘记车马店那从不开启的后门。
后院深处,三间原本堆放杂物的仓房已被临时清空。墙壁上挂上了厚厚的毛毡以隔音,中间只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一两把椅子。
桌上孤零零地点着一支粗大的牛油烛,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显得诡异莫测。
空气中混杂着陈年草料的霉味、牲畜遗留的腥臊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味。
三个被黑布袋罩头、捆缚结实的人,被分别拖入这三间压抑的囚室,绑在了冰冷的椅子上。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何处,身边是何人,极致的恐惧伴随着黑暗,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散衣卫办事,如鬼似魅,高效得令人胆寒。
头上的黑布套被猛地扯下,昏黄的烛光对习惯了黑暗的范石头来说也刺目无比。
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半天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散发着霉味和隐隐铁锈气的阴暗房间。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坐在阴影里的椅子上,身后似乎还立着几个沉默如岩石的轮廓。
“啊——!”
范石头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从椅子上出溜下来瘫倒在地,牙齿咯咯作响。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老儿就是个验尸的,没钱没势啊!”
阴影中的人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范石头,姚广兴的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是!我说!我什么都说!”
范石头磕头如捣蒜,几乎要把额头磕破。
“小老儿确实验过姚站长的尸身……口鼻、指甲缝里确有黑色污血,据我多年的验尸经验,应该是中了乌头碱这种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