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此刻若再大张旗鼓地派更多的官员、甚至军队下去强压,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让隆昌百姓更加坚信官府勾结、官官相护,彻底失去信任。
这恰恰正中那幕后操纵者的下怀!
他需要真相。而真相,往往藏在最底层。
他需要跳出这重重汇报和文书,亲自去看,亲耳去听,去触摸那真实的风向和温度。
“李奉之!牛金!”
魏渊沉声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未落,两名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候在书房外间的贴身侍卫已无声地步入室内,动作迅捷而矫健。
他们身形挺拔,目光沉静锐利,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精干气息。二人齐齐躬身抱拳:
“属下在!”
“立刻准备,轻车简从,一切从简。再去叫上督查行署的专员顾寒过来。”
魏渊吩咐道。顾寒是他较为赏识的一名年轻官员,头脑清晰,处事机敏,更重要的是背景干净,早在武平卫时期就作为文书小吏追随在魏渊帐下,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可靠苗子,如今被他任命为四川督查行署的专员,正是用人之际。
不久后,四人汇聚于书房。魏渊并未言明自己的全部意图,只以巡察暗访为由,命令顾寒随行,前往隆昌查明姚广兴一案真相及民变的实情。
“柱国,隆昌如今民怨沸腾,局势诡谲,您万金之躯,亲赴险地,此事……此事太过危险!”
顾寒听闻要去的是如今如同火药桶般的隆昌,脸色瞬间发白,急忙试图劝阻。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魏渊抬手打断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三人。
“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能穿透迷雾,知其真假。你熟悉督查行署内部运作和人员,正好从旁协助,提供线索。”
与此同时,一道绝密的指令已悄无声息地从柱国府传出。
奉命之人是先锋大将莫笑尘,此时四川尚处于军事管制状态,因此莫笑尘也是新成立机构散衣卫的临时负责人。
命令简洁而严厉,亲率五百精锐,全部换上商队护卫、脚夫、流民等各式便装,秘密尾随柱国一行之后,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利用沿途驿站、城镇作为节点,交替掩护前行。
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暴露行踪。
唯一要务:务必保证柱国大人的绝对安全!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薄雾未散。
成都城的侧门悄然开启,四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驰出,马上骑士皆作普通行商打扮,风尘仆仆,很快便汇入官道上的稀疏人流,朝着东南方向、那依旧暗流汹涌的隆昌县疾驰而去。
一场关乎真相、人心与权力博弈的微服暗访,就此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他们身后远处的官道上,数支规模不一、看似互不相干的队伍——有的像是押运货物的商队,有的像是迁徙的流民,有的像是走亲访友的车马——
也都不紧不慢地循着相同的方向迤逦而行。
这些队伍看似松散,实则彼此间保持着某种默契的联系,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时刻留意着前方那四骑快马的动向,如同无声的暗影,融入了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渴望安宁却依旧躁动不安的土地。
四骑快马一路疾行,越靠近隆昌县境,空气中的氛围便愈发凝滞。
魏渊端坐马上,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沿途景象。
这里的民生凋敝,远非成都周边可比。
田野里虽有些许绿意,却透着一股挣扎求存的孱弱,大片土地抛荒,杂草丛生,显是久乏人力精心照料。
三三两两的流民蜷缩在破败的窝棚边,面黄肌瘦,眼神大多空洞麻木,见到他们这几匹健马和略显精干的骑手,纷纷下意识地蜷缩避让,只有极少数人眼中闪过一瞬难以捕捉的警惕与审视,仿佛受惊的野兔,随时准备窜入更深密的草丛。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弥漫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及至隆昌城下,但见城墙虽高,却布满刀劈斧凿、火燎烟熏的痕迹,几处坍塌的垛口用粗糙的木石勉强填补,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战事的惨烈。
城门口的盘查森严异常,守军数量远超寻常州县,甲胄齐全的官军面色冷峻,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夹杂其间、数量几乎与官军持平的另一群人。
他们统一身着靛青色劲装短打,腰挎样式统一的狭锋腰刀,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锐利,动作干练麻利,对往来行人,尤其是陌生面孔,盘查得极为严苛,几乎到了翻箱倒箧、寸寸摸索的地步。
其态度之倨傲,气焰之嚣张,竟隐隐将身旁的正规官军都压了下去,仿佛他们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这些人……”
魏渊勒住马缰,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青衣壮丁,声音压得极低,问向身旁的顾寒。
顾寒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同样低声回道:
“公子,看其服饰统一,器械精良,举止训练有素,绝非县衙募集的那种散漫乡勇。倒像是某家势豪巨族豢养的私兵部曲!”
他久在地方为吏,对这类游离于朝廷规制之外的武装力量更为敏感熟悉。
魏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眸中深处却已寒芒凝聚,心中警兆大作。
一行人凭借莫笑尘早已备下的、天衣无缝的行商身份文牒和货物清单,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堪比关防重镇的盘查,缓缓踏入城内。
城内市面看似比城外稍显活络,商铺大多开着门,行人往来亦不算稀少。然而,仔细观察,便能察觉到一种根植于骨髓里的异样。
百姓大多行色匆匆,目光低垂,彼此间交谈声细若蚊蚋,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脸上罕见笑容,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
更显眼的是,街巷之间,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青衣壮丁按刀巡逻而过,他们步伐统一,目光如冷电般扫视着街面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其巡视之频密,掌控之严密,仿佛这隆昌城不仅是朝廷治下的县邑,更是某个无形巨擘的私产庄园,每一寸土地都呼吸着他们的意志。
魏渊在马上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城内低矮杂乱的屋檐,望向城外东南方向。
只见远处山峦之上,一座巨大的寨堡依仗险峻山势拔地而起,宛如一头盘踞的巨兽!
其墙高壕深,以巨石垒砌,坚固无比;望楼箭塔林立,如同锋利的獠牙,在夕阳血红色的余晖下,投下庞大而令人心悸的阴影,那森严的规制、凛然的军事气象,竟将脚下这座府县所在的隆昌县城对比得黯然失色,透出一股雄踞一方、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和深厚实力。
“那是什么地方?”
魏渊看似随意地勒马停在一个卖炊饼的摊贩前,一边递过铜钱,一边貌似好奇地指向那远处的堡垒。
那卖炊饼的老者抬头循着方向望了一眼,干瘦的脸上立刻掠过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敬畏、难以言说的恐惧以及一丝压抑的厌恶。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
“客官是打外地来的吧?唉,那是云顶寨!是……是咱们隆昌郭家的堡子!嘿,您瞧瞧,多气派……比县太爷的大堂可威风多了去了!”
“郭家?”
魏渊接过炊饼,故作茫然。
“可不是嘛!”
老者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积压了太多的东西不吐不快,他紧张地四下飞快瞟了几眼,才凑近些许,用更小的气声道:
“咱们隆昌这地界,天高皇帝远,说话顶用的不是县尊老爷,是郭家!始祖孟四公爷,那可是洪武年间从湖广麻城迁过来的老祖!二百多年了!您想想,这得多深的根,多密的叶?说是川南第一豪族,那是一点都不掺假!良田千顷,阡陌相连;商铺矿坑,数都数不过来!您瞧见满街这些穿青衣服、横着走的爷了吗?那都是郭家养的健仆私兵!说句杀头的话,在这隆昌,县太爷想办什么事,保不齐都得先派人去那云顶寨里递帖子、看脸色呢!”
老者说着,又恐惧地缩了缩头,声音几不可闻。
“现如今当家的郭老太爷郭允厚,听说病了好一阵子了,眼下里外主事的,是他的长子郭孟启郭大爷……那位,可是个手眼通天、说一不二的真阎王……”
魏渊默默听完,谢过老者,策马缓缓前行。
手中的炊饼温热,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心中已然雪亮:这小小的隆昌县,根本就是一个微缩的独立王国!
朝廷新政如同试图降服地头蛇的强龙,而盘踞于此二百余年、枝繁叶茂、爪牙锐利的郭家,便是那条深潜于潭中的猛蛇!
姚广兴的暴卒,督查行署遭遇的激烈民变,这重重迷雾之后,必然晃动着这条地头蛇庞大而恐怖的阴影!
一场硬仗,已在眼前。
在莫笑尘麾下散衣卫无声无息的运作下,魏渊四人并未选择城中那些迎来送往、人多眼杂的大客栈,而是悄然入住了一家位于背街小巷、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刘记车马店”的后院。
此处位置极佳,前门临着一条不甚起眼的小巷,后门却连通着另一条可快速通往城外的僻静通道,且院墙高深,院内还有一口废弃的老井,可谓进退有据。
更妙的是,它虽隐蔽,却与前方熙攘的市集仅一街之隔,市井之声隐约可闻,极便于伪装身份、打探消息。
这车马店早已被散衣卫不动声色地彻底掌控。
真正的店家夫妇被“请”到内院“休息”,前堂掌柜、后院伙计乃至灶房厨子,都已换上了精干机警的散衣卫缇骑。
他们动作麻利,神态自然,与寻常伙计无异,但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时刻保持着鹰隼般的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其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