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魏渊处理完紧急军务,才得以召见他。
书房内,烛火通明。
魏渊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邵臬台,隆昌那桩案子,查得如何了?”
邵捷春躬身行礼,将手中的卷宗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沉重地回禀:
“回柱国大人,案情基本已查清楚了。经臬台衙门派员多方查证,问题出在四川督查行署下辖的隆昌站。该站站长姚广兴,借督办清丈土地、筹建‘合作农庄’之机,大肆向当地百姓索贿。”
他翻开卷宗,指着一处处证言和记录:
“勒令百姓缴纳所谓‘丈量费’、‘登记银’,数额不等,若有不从,便在其田亩房产勘测文书上做手脚,或刻意低估,或直接将其地产划入需强制征收以充作‘合作农庄’公田的范围。民怨极大,隆昌当地甚至有、有童谣流传。”
邵捷春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什么童谣?”
魏渊目光锐利起来。
“童谣说:‘督查天下事,广积世间财’。”
邵捷春低声回道。
魏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这童谣直指督查行署,更是将姚广兴的名字嵌了进去,讽刺和怨愤之意溢于言表!
他设立督查行署的本意是廓清吏治、普惠百姓,如今却成了新的盘剥之源,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邹胡与邹周氏,也就是那日拦驾告状的老夫妇。”
邵捷春继续道。
“便是因家贫无力缴纳姚广兴索要的十两‘保宅银’,其祖传的宅院和仅有的几亩薄田便被强行罚没,纳入了所谓的‘合作农庄’。老两口顷刻间一无所有,求生无门,告状无路,才不得不拼死来成都,惊动了柱国。”
“竟有此事!岂有此理!”
魏渊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作响。
“姚广兴何在?”
邵捷春面露难色,拱手道:
“回柱国,四川督查行署虽在地方设置站点,但其人事、职权皆直属四川督查行署,与我地方按察使司并无隶属关系。按制,臬台衙门无权直接拿问督查行署的官员。”
魏渊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体制上的规矩确实存在,他设立的督查行署为了高效和独立,赋予了其相当大的自主权,某种程度上也超然于地方司法体系之外。
他沉思片刻,沉声道:
“即刻行文四川督查行署,将隆昌站姚广兴涉嫌贪墨索贿、激起民变之情据实告知。令其立刻派员,与你按察使司所派干员一同前往隆昌,将姚广兴及其一应涉案吏员,全部带回成都!本督要亲自过问,一查到底!”
“是!下官遵命!”
邵捷春连忙躬身领命,心中明白,柱国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一场针对这新设衙门的整顿风暴,恐怕就要从这姚广兴开始。
魏渊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下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四川官场。
四川按察使司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按察使邵捷春亲自点将,选派了司内最为老练精干的刑名夫子、办案书吏以及十数名身手矫健的衙役。
另一边,通州四川督查行署总办接到严令,虽感颜面无光,也不敢袒护,即刻指派了两名以铁面着称的稽查员。
两队人马在成都城外汇合,顾不上寒暄,便怀着不同的心思,打马扬鞭,顶着渐热的日头,马不停蹄地直扑隆昌县而去。
沿途百姓只见这队官差神色肃穆,马蹄声急,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一路无话。当这一行风尘仆仆的省城上官抵达隆昌县,未作停歇,便亮明身份符牌,要求当地县衙配合,准备直扑督查行署隆昌站,拿下站长姚广兴,彻查索贿一案。
然而,他们刚刚在县衙前下马,脚还没站稳,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便由一名连滚带爬赶来报信的隆昌站小吏,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惊恐,猛地砸了过来——
“各、各位上官……不好了!姚站长……姚广兴他……他昨日晚间在自家书房……服、服毒自尽了!”
那小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说话时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臬台衙门的官员和督查行署的稽查专员全都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他们这支奉了柱国严令的联合调查组抵达的前夜,“畏罪自杀”?
这时间点掐算得未免也太精准、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尸体何在?现场可曾破坏?带我等立刻去现场查验!”
按察使司领头的刑名老吏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
但当这一行官员在小吏和县衙差役的引导下,急匆匆赶到督查行署隆昌站那座颇为普通的院落外时,更令人震惊、甚至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闻讯赶来的不仅仅是看热闹的闲人。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被无形的号角召集,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积压已久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
人群迅速汇聚,竟自发地手挽手,组成了一道厚实的人墙,死死堵住了督查站的大门,坚决不让这些省城来的官员们进去。
“滚出去!你们这些督查署的狗官!还没害够我们吗?”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指着马上的官员骂道。
“督查行署没一个好东西!滚出我们隆昌!”
“对!滚出四川!我们不要你们假惺惺地来丈量土地!都是骗局!都是来抢地的!”
愤怒的、带着哭腔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越来越激动。
他们开始推搡试图上前驱散人群、维持秩序的当地县衙差役。差役们人数太少,面对汹涌的民愤,显得力不从心,节节后退。
督查行署派来的那两名稽查专员,因其与众不同的服饰,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试图高声解释,表明自己是来查案而非包庇,声音却被巨大的声浪彻底吞没。
在极度愤怒的百姓眼中,这身衣服就是原罪,就是姚广兴的同党,就是来继续欺压他们的象征!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从人群中飞出,“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了一名正在试图解释的稽查员的官帽上,帽缨顿时歪斜,泥土四溅。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打!打这些狗官!”
积压了数月的屈辱、恐惧、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人群瞬间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怒吼着朝那几名穿着督查行署服饰的官员猛冲过去。
拳脚、石子、木棍如同疾风暴雨般落下。
差役们拼死组成脆弱的防线,试图保护上官,却瞬间被人潮冲散、淹没。
那几名来自省城的官员,平日里高高在上,何曾见过这等如同暴民蜂起的恐怖阵仗?
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官威体面,只得夺路逃跑。
隆昌知县得到消息,吓得魂飞天外,立刻点齐了县衙内所有能动的衙役、捕快,甚至动员了部分民壮,倾巢而出,拼着老命,连拉带拽,甚至动用了水火棍胡乱挥舞,才勉强在那一片混乱之中,将几名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官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省城官员从愤怒的人群里抢了出来,仓皇逃回县衙紧闭大门。
即便如此,劫后余生的几人躲在相对安全的县衙二堂,依旧惊魂未定,浑身发抖。
他们听着衙门外远远传来的、依旧未曾平息的、如同海啸般的怒吼和咒骂声——“滚出去!”“狗官偿命!”——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后怕,以及那更深重、更令人不安的疑惑:这隆昌县,这督查行署,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民怨,为何会沸腾至此?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团巨大而浓重的迷雾,将真相紧紧包裹,令人不寒而栗。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由信使换马不换人地星夜疾驰,带着隆昌县的惊变,火速传回了成都,最终被呈报至柱国魏渊的案头。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魏渊愈发阴沉的脸庞。
他逐字逐句地看完急报上的内容,当读到“姚广兴服毒自尽”、“民情汹汹、围殴官差”、“险些酿成民变”等字眼时,胸腔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砰!”
他猛地一掌狠狠拍在坚硬厚重的黄花梨木书案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齐齐一跳,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乱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线条紧绷,胸膛因剧烈的愤怒而明显起伏着。
畏罪自杀?偏偏死在调查组抵达的前夜?群情激愤到敢于公然围殴朝廷命官?
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极端反常的事件串联起来,透着一股精心策划、欲盖弥彰的浓重不寻常!
姚广兴的死,绝非简单的自杀谢罪!这更像是一场丢车保帅、死无对证的灭口!
这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隐情!
有一只,甚至多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正在巧妙地利用底层百姓积压的怨气,搅动浑水,试图掩盖不可告人的真相,甚至将祸水东引,将矛头直接指向他苦心设立、寄予厚望的整个督查行署体系!
其心可诛!
直觉,以及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都在尖锐地告诉他,隆昌这潭水,远比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危险得多!
片刻的震怒之后,强大的自制力让魏渊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火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干扰判断。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