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光线都因那惊天消息而凝滞、黯淡了些,沉甸甸朝林渊压下来。
指尖刺入掌心,刺痛感如细针,勉强将眼前翻涌不息的彷徨驱散。
他缓缓吸气吐纳,驱赶胸腔里要将他撕裂的迷茫与空落,但每一次呼吸都仍牵扯心脏,阵痛无比。
大天师的飞升,是寿元将尽、迫不得已的远行,不采取这一办法,便只有老朽一条路。
虽说前路未卜,终究还有一线缥缈生机存于传说之中,让林渊生出无奈的自我宽慰。
可父王……正当年富力强,修为鼎盛,北境二十二州山河皆系于他一身,他绝不是为了寻求突破,这是彻彻底底的、毫无回旋余地的牺牲……
他以自身飞升为代价,为人族、为大景强行劈开的一道生机,用最决绝的方式撼动这危如累卵的天下棋局。
古往今来,飞升者犹如流星坠入无垠深空,光华一瞬后便是永恒的寂灭,几乎无有一人归来。
师父离去之痛尚未完全平复,让他仍时常沉浸过往而沉默。
如今……父亲竟也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从此以后,也没有父亲了。
打击接踵而至,几乎要摧垮他的心防。
一时之间混沌感蒙住了他,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崩塌,露出深不见底的冰冷虚空。
从此以后,那个闻名天下、家世贵重的魏王世子,将不再有了……
只有一个失了师父、又没了父亲,被迫顶上前的年轻人。
往日父王威严又带着关切的面容犹在眼前。
大婚之后离京前,父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京师交给你。
如今想来,竟是诀别之言。
门外传来急促,尽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宸宁俏生生站在敞开的大门前。
云鬓微乱,几缕发丝垂落额角,脸上血色尽褪。
一双总是含着温柔与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惶与无法言说的担忧。
直直望向坐在那里,背影孤寂落寞的年轻男子。
她的小腹已隆起,此刻因急促的呼吸而轻轻起伏。
从西北送了大哥回来,她就认真地计划,和林渊说,等腹中孩儿安稳出生,稍大些,就请旨要陪夫君回北境,带着孩儿拜见他们的爷爷,也让丈夫稍作弥补多年分离的遗憾,让父王也同享天伦之乐。
那些畅想的话语犹在耳边,言笑晏晏的情景仿佛昨日,现实却已天翻地覆,冰冷彻骨。
所有宽慰的言语在这巨大而残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成了一种荒唐讽刺。
宸宁说不出话,轻轻走到林渊身边,缓缓坐下。
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带着细微颤抖覆上他紧攥的拳头。
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驱散他身边刺骨的寒意,无声传递着她的存在、她的陪伴、她的感同身受。
静默在室内沉重地流淌,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是此刻唯一能给予彼此的最深切的慰藉。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唯有心头的重压清晰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只是一瞬。
室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传声,尖细声刺破了死寂。
陛下宣召,刻不容缓。
林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汹涌澎湃的悲恸被一股意志强行压下,覆上一层镇定坚毅的外壳。
他轻轻拍拍宸宁的手背,动作还有些僵硬,但总算带着冷静。
他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此时倒下。
“我进宫一趟。”
宸宁仰头望着他,美眸中水光氤氲,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素白的唇瓣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句极轻极柔的话:
“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她的手轻轻抚过小腹。
林渊轻轻点了点头。
……
皇宫,御书房。
烛火通明,跳跃的火光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元朔帝仿佛也一夜间苍老数岁,眉宇间刻满疲惫与沉默。
看着一步步走入殿内的女婿。
那双总是锐利洞察天下事的眼睛,染上了血丝,带着罕见的强烈波动。
“不必行礼。”皇帝的声音沙哑,但很稳定。
“事情你已经知晓了吧。”
林渊躬身行礼,动作已然一丝不苟,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其下。
“是。”
元朔帝深深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女婿。
眼里闪过慰藉和欣慰。
他走下御案,脚步略显蹒跚:
“朕知你心中悲痛,朕亦痛失股肱……朕之心痛,不亚于你。”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再度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变得锐利。
“但此时此刻,你我绝不能沉溺于伤痛!北境骤失主帅,百万大军群龙无首,二十二州民心惶惶,边境不稳,妖族暂退其心不死,余孽犹在,反扑只在顷刻之间!一旦北境有失,大景危矣、人族危矣!”
“这亦是千载良机,是鼎定天下的大好机会!”
他目光灼灼,手重重按在林渊的肩上。
“牧之,北境大军,绝不能乱,能稳住局势、凝聚人心、承袭昭戈遗志之人,唯你一人而已!朕已拟旨,即刻令你袭爵接替王位,总督北境二十二州一切军政要务!”
皇帝的话语一句重过一句,如战鼓擂响在耳边。
“你即刻动身,返回北境,京师家中一应事务,朕自会为你看顾周全,朝堂之上一切纷扰,也自有朕为你支撑抵挡,待宸宁诞下孩儿,我让太子亲自护送她北上。”
皇帝的声音带起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托付,“此刻,北境需要一位新的王,人族需要一柄新的、更锋利的挥北之剑,这柄剑,只能是你。”
林渊沉默地听着,眼底深处一点点光芒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脊梁挺得笔直,迎上皇帝沉重而期盼的目光。
声音不大,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每一个角落。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如有无形重担轰然压下,又被他稳稳接住。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魏王世子,而是魏王。
前方的路,注定由血与火铺就,他无路可退,也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