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头巾滑落些许,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昔日风韵的俏脸。
只是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失去了往昔的光彩。这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里,现下只剩惊惧,怨恨,痛苦和茫然。
她死死地盯着洪浩,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洪浩看得分明,当下笃定这位便是化为人形的母兽,只是不知为何会来阿婆的馄饨摊。
当即与她四目相对,“我知你恨小炤,连带着也恨我,这……没有关系。我是讲,你要恨我们没有关系,只是不该迁怒丫丫,她和你孩子的死全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妇人恨恨道,“若不是她领你去她家,哪有后来的事情?”
洪浩一愣,和女人讲道理果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哪怕是修炼成精的母兽。
他略微沉吟,随即诚恳道:“并非如此,我赶到之时,小炤已经在与你孩儿相斗,我去不去,结果都是一样……还有,是你家孩儿先动手抢夺。”
“那谁叫你带走小狐狸?若不是你带走,我自会寻她报仇。”妇人有些激动。
洪浩苦笑道:“若不是我带走小炤,你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他若不带走小炤,那小炤母亲也不必硬抗雷劫,那可是修行千年万年的灵狐大妖!这妇人若敢上门寻仇,怕不被小炤娘亲一巴掌拍个魂飞魄散。
说来还是洪浩带走小炤,这母兽才能活到今日。
妇人听来一愣,兀自嘴硬:“你休要危言耸听,拿大话诓我。”
洪浩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事实如此。你虽是修成了人形,也算有些道行。可是和小炤娘亲相比……只怕是飞蛾扑火。”
说罢将小炤娘亲之事与这妇人讲了一回。
妇人听了,脸色愈发苍白,眼中多了难以掩饰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原本以为小炤和她一样,只是山中得了灵气,开了灵智的寻常兽类,却不曾想来头如此之大。
洪浩说得对,要不是他当年带走了小炤,自己若真循着气息找上门去寻仇……面对那等存在,恐怕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瞬间便会化为飞灰,形神俱灭。
但不管如何,自己的孩儿总是没了,就算知晓了当初去寻仇便是寻死,心中的怨恨也并不因此就减少几分。
她不过只是普通的山中灵兽,能修得体内结丹,化成人形已算幸运,修为和见识都不算高。所以瞧见今日摊上热闹心中纳闷,才敢前来窥探。
“不……不……”母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洪浩和小炤,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小炤,”洪浩对身旁的小狐狸道:“呃,给这位大嫂,小小演示一下你的修为,别闹出动静。”
精神小妹对哥哥言听计从,见洪浩如此说讲话,对着妇人咧嘴一笑。
旋即对着妇人伸出一只手臂,屈了四根葱葱玉指,只留中指竖立,“你看好了。”
中指头倏然燃起一小团火苗。
妇人何曾见过这等神火,虽是指尖小小一团,但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六丁神火!随着火苗的亮起,照得妇人神魂一荡,心中震撼恐惧油然而生。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她再无见识,也能清楚知晓——这火若是烧到自己身上,自己断不能抵御,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洪浩瞧着妇人煞白的脸色,“放下吧,大嫂……”他诚恳道,“不是为了原谅谁,而是……为了放过你自己。修行不易,逝者已矣,来日方长。”
洪浩所言非虚,妇人脸色忽明忽暗,眼中的各种情绪剧烈翻涌。
知晓仇人强大到无法企及,知道自己连寻仇的资格都没有……这比不知道更令人绝望窒息。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白死!”她猛地尖叫起身,周身气息瞬间变得狂暴无比!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妖气,如同黑色的墨汁般从她体内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馄饨摊。
“啊——妖怪,妖怪啊!”
“快跑,有妖怪!”
“救命啊!”
原本看热闹的食客和排队的男人们,此刻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哭喊着,如同炸了锅的蚂蚁,连滚带爬地向四面八方逃窜,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阿婆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脸色煞白。轻尘脸色一变,立刻护在阿婆身前。
在不甘和绝望双重情绪的裹挟之下,母兽终于崩溃,显出了原形——一只体型庞大、通体漆黑如墨的巨豹。
洪浩只是平静瞧着黑豹,这不过是妇人崩溃后的情绪外显,它仍是站立原地,并未追杀惊慌失措,四处窜逃的百姓。
母兽不再隐匿气息,那浓烈精纯的妖气,瞬间吸引了无数道强大的神识。
须知此地是星云舟平顶山码头山脚之下不远处,平顶山上修士云集,能乘坐星云舟出游的,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斤两的人物。
此刻,一道道或强或弱的神识,犹如无形的触手,从四面八方、从山脚、从码头、甚至从停泊的星云舟上,瞬间锁定了这片区域。
破空之声接连响起,一道道身影如同流星赶月般,从各处激射而来。须臾之间,馄饨摊周围的上空,便已悬浮了数十道身影。
无数道充满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齐刷刷地聚焦在下方那只狂暴绝望的黑豹身上。
“孽畜,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行凶作恶!还不速速伏诛。”一名紫袍化神老者率先开口,声如洪钟,目光灼灼地盯着母兽,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
杀妖而取丹,是修士们提升修为最喜闻乐见的方式——不但可以得利,还可以得个好名声。
“哼,怨气如此之重,定是残害生灵无数,今日我等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一名背负长剑的青衣洞虚剑修冷声喝道,剑意凛然锁定了母兽。
“诸位道友,此妖丹与我功法相合,还请行个方便。”一个面容枯槁、气息阴冷的洞虚老妪沙哑开口,手中漆黑拐杖指向母兽。
“放屁,妖丹无主,各凭本事……”立刻有人反驳。
场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数十名高阶修士悬浮空中,强大的气势交织碰撞,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下方的黑豹,在如此多强者的环伺下,更是被刺激得狂性大发,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洪浩和小炤,发出低沉的咆哮,显露出想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洪浩心中暗暗叫苦,望着空中黑压压一片,虽然并无惧怕,但总是横生枝节,多出些麻烦事情。
莫法,总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当下朗声道:“诸位仙长,请听我一言。”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青年男子身上。
“此妖怨气冲天,实因丧子之痛……此间因果复杂,牵涉甚广。尤其一位无辜凡人女孩,性命已与其怨念妖气相连……此非除魔卫道,实乃伤及无辜,恳请诸位仙长高抬贵手,容我化解此劫,洪浩在此拜谢。”
洪浩言辞恳切,深深一揖。
然而,此刻他修为尽失,那些悬浮半空,高高在上的修士望他,只如蝼蚁。
修仙界历来讲究个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洪浩此刻的话连个屁都不如。
紫袍化神老者冷哼一声,“无知小儿,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此妖孽怨气冲天,显化真身,在此行凶作恶,已然祸乱一方,若不除之,恐有更多无辜生灵遭其毒手。”
“不错,”青衣洞虚剑修神色凛然,剑意锁定黑豹,朗声道,“斩妖除魔,护我人间正道,乃吾辈修士天职……此妖孽凶戾异常,其妖丹蕴含磅礴妖力,若任其流毒,后患无穷。”
“就是就是,我看分明是他几人先来,想要独吞妖丹,编出些鬼话来糊弄我等。”
“哼,跟这不明事理、妇人之仁的凡人多费唇舌作甚。卫道除魔,刻不容缓。”那枯槁老妪早已按捺不住,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阴狠,手中漆黑拐杖猛地一顿,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瞬间爆发。
“孽障,伏诛。”一只巨大的黑色鬼爪,带着凄厉的鬼啸,朝着黑豹狠狠抓去。
眼看那阴邪恐怖的鬼爪就要将绝望咆哮的黑豹撕碎。
不等谢籍出手,小炤早就不耐烦,她一闪挡在黑豹前方,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
一道纤细如丝、却凝练到极致的赤金色火线,如同离弦之箭,瞬间从小炤口中射出。这火线看似不起眼,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高温和净化之力。
“嗤——”
赤金色火线精准地撞上那只巨大的黑色鬼爪。
那只足以撕裂虚空的阴邪鬼爪,在接触到赤金色火线的瞬间,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嗤”响,便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连一丝黑气,一缕青烟都没有冒出,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须知这可是洞虚境的一击,虽然并未全力,但威能足以排山倒海。
“这……这怎么可能?”
“那是什么火?”
空中所有修士,包括那紫袍老者,青衣剑修,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僵在了空中。杀意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他们死死盯着小炤,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然而,最震惊的,并非这些修士。而是……那只狂暴绝望的黑豹。
这个它恨之入骨的小狐狸,竟然……竟然在它即将被那阴邪鬼爪撕碎的生死关头挡在了它的身前。
黑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它喉咙里充满威胁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无措,带着颤抖的呜咽声。
洪浩叹息一声,他望向枯槁老妪:“老人家,你也一把年纪,想是活了不少岁月,怎生还是如此着急忙慌的性子?”
枯槁老妪面如白纸,嘴唇哆嗦,竟是惊骇之下讲不出一个字。
她看这一群人,洪浩全无修为,谢籍和轻尘不过化神,小炤看来更只是一个人畜无害小女子模样,谁知随便吐口火就轻易化解了她的法术。
她瞧不出小炤端倪,但笃定小炤定有古怪。
“诸位,请回吧。”洪浩一脸真诚,“再纠缠不休,面子上须不好看。”
虽是肺腑之言,但由他一个全无修为之人讲出,众人听来只觉威胁,面子上已经不好看。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籍心中暗叹:“每每小师叔实话实说,偏偏却像无形装大,这般本事,便是我也学不来……”
他脑袋灵光,见小师叔不愿将事情闹大,也就低调隐忍。
但轻尘却不一样,她刻苦修炼,从未外出游历,对场面上的事情极为陌生,方才瞧见枯槁老妪一言不合就动手,不讲道理,十分恼怒。
此刻上前一步,面若寒霜,轻叱一声,“其他人可以走,这位老婆婆必须……必须赔礼。”
她一个化神境,讲出这种话,却是把枯槁老妪的一张老脸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枯槁老妪再也按捺不住,怒声道:“你等包庇妖孽为祸人间,还想要老婆子磕头认错?莫要以为有了倚仗,老婆子我便怕了,今日便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决计不叫你称心如意!”
她色厉内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小炤,显然对小炤那恐怖的神火忌惮万分。
轻尘却是一根筋,摇摇头道:“我不倚仗谁,只凭手中剑,你今日若不肯认错,决计不可离开!”
这番言语和姿态,落在那些悬浮空中的修士眼中,却显得尤为刺眼和……狂妄。
那背负长剑的青衣洞虚剑修,此刻眼神闪烁不定。他刚才也被小炤的神火震慑,心中惊疑。但此刻,他强大的神念反复扫过轻尘,确认无疑——此女确确实实只是化神巅峰修为……虽然剑意精纯,但境界的鸿沟,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他心中念头急转:那小狐狸的神火虽然恐怖,但此女既然说了不倚仗谁,那便是她自己的意思。若自己此时出手,以雷霆手段击败甚至重创此女,既能挽回刚才被小炤震慑的颜面,又能打压对方气焰……
想到此处,青衣剑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一步踏出,悬浮在轻尘前方,朗声道:“这位小友既然也是剑修,不如让在下来陪你玩耍一回。”
他目光锁定轻尘,刻意激将试探道:“你口口声声说‘只凭手中剑’,不倚仗他人,那便让本座来领教领教,你这化神境的剑……究竟有何斤两。若你能在我手中走过三招,在下便不再插手此事,如何?”
轻尘清冷的眸子迎上青衣剑修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她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无需三招。”轻尘的声音如同寒泉击石般清冽,“一剑。”
“一剑?”青衣剑修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哈哈哈!好!好一个狂妄的小辈,本座倒要看看,你这一剑,如何败我。”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同为剑修,一个化神境,竟敢说一剑败他洞虚中期?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请了!”
他不再多言,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一股磅礴浩瀚的剑意冲天而起!剑光煌煌,如同烈日当空,带着撕裂苍穹、斩断万物的恐怖威势。他不再留手,一出手便是成名绝技——大日煌煌剑。
青衣剑修一声厉喝,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柱,如同天罚之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朝着轻尘当头劈下。
剑气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爆鸣声,空间都仿佛被撕裂开来!这一剑,凝聚了他洞虚中期的全部修为,势要将轻尘连同她的狂妄一同斩为齑粉。
她手中的冰蓝色长剑缓缓抬起,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剑尖所指,极致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铮!”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冰蓝色剑气,宛若划破夜空的彗星,瞬间从轻尘的剑尖迸射而出。
这道剑气,细如发丝,快逾闪电,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压,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和快到极致的锋锐。
后发而先至,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道细小的冰蓝色剑气,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煌煌大日般的金色剑气核心。
那煌煌大日般的剑气,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崩解,溃散。化作漫天金色的光点,如同破碎的琉璃,消散在空气中。
而那道细小的冰蓝色剑气,去势不减,在击溃金色剑光后,如同鬼魅般,瞬间穿透了青衣剑修仓促布下的数道护体灵光。
青衣剑修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狂傲、轻蔑、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只见他胸前的青色道袍上,多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一丝极淡的冰蓝色寒气,正从那小孔中缓缓渗出。
他体内的灵力如同被冻结的河流,再也无法运转分毫。堂堂洞虚中期修士,竟被一剑封冻。
一剑,仅仅一剑!
一个初入化神的女子,只用了一剑,便轻描淡写地……击溃了洞虚中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这……这怎么可能?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颠覆了他们对境界差距的理解。
轻尘缓缓收剑入鞘,她看都没看那僵立原地,如同冰雕般的青衣剑修,清冷的目光扫过空中那些噤若寒蝉的修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还有谁?”
“呵呵,小女娃娃,有点意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天幕,骤然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平顶山码头区域。
洪浩突然只觉丹田剧烈激荡,眼前一黑,扑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