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
听将就和尚这话的意思,他似乎早就知道洪浩会来一般。
将就和尚的声音平静无波,脸上那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在昏暗的佛殿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望向洪浩的双眼,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
这一下倒把洪浩整得不会了。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竟然没什么卵用。
这老和尚的反应,太不对劲,他不仅不意外,反而像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你……”洪浩按捺住心中疑窦,“你早就知道?”
“阿弥陀佛,贫僧知晓。”
“你知道丫丫被妖物所害,你知道她生不如死,你知道阿婆日日煎熬。你……你就在这咫尺之遥的铁佛寺里稳如泰山?你号称降妖除魔,你自诩慈悲为怀,那你为何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面对洪浩的声声诘问,将就和尚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和了然。
他双手合十,对着洪浩,也对着那庄严的佛像,深深一礼。
“阿弥陀佛。”将就和尚平静反问:“洪施主,你可知……何为因果?”
洪浩一愣,没料想他会突然问这个。
将就和尚不待他回答,继续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循因果。今日之果,必有前日之因。丫丫今日之苦……亦是前缘注定。”
洪浩不以为然,“什么因果要这么小的孩子遭受如此大罪?她当时不过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难不成还能做下滔天罪业?”
将就和尚微微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远的过去:“施主可还记得,当年那只咬死丫丫家大鹅的黑色小兽?”
洪浩心中猛地一震,他自然是记得。当年他和云追踪到深山老林,瞧见了黑色小兽与尚是小狐狸的小炤争斗,最终黑色小兽被小炤吐火烧死。
莫非这一切与那只黑色小兽相干?
“记得……”洪浩迟疑道:“那黑色小兽无端去咬丫丫家的大白鹅,委实可恨,原是咎由自取。”
“阿弥陀佛。施主怎知是无端?”将就和尚目光直视洪浩,“山村里几十户村民村民,为何其他村民家中鸡鸭鹅尽皆无事,偏偏就只咬丫丫家?”
“这……这个我却不知。”
洪浩并不知晓还有这一层。但现在听将就和尚这般讲来,或是有些瓜葛。
将就和尚轻轻叹息一声,“那黑色小兽,亦非天生凶戾。它本是山中一寻常妖兽,只因丫丫的祖父,当年为猎取皮毛,曾设下陷阱,重伤其兄,致其伤重不治而亡。那幼兽侥幸逃脱,心中埋下仇恨种子。它咬死大鹅,不过是……一种懵懂的报复。”
洪浩闻言,一时语塞。
万万没想到,当年那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竟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将就和尚转而将目光投向小炤,“施主知晓小狐狸娘亲母爱伟大,施主却不知黑色幼兽亦有娘亲。”
“那幼兽被小炤烧死后不久,其母已然突破关隘化了人形,循迹而来。”
将就和尚的声音沉重,“它寻仇而来,却找不见小狐狸。一则,小狐狸已经被施主你带走;二则,它亦知你们修为高深,非其能敌。于是,它将满腔怨毒,尽数倾泻在了当年那场‘因’的源头——带你们前去的丫丫身上。这便是……今日之‘果’。”
洪浩心中一凛,原来如此!原来这看似无辜的苦难背后,竟缠绕着如此深重的因果瓜葛。
“即便如此……”洪浩已然没了先前兴师问罪的气势,“那妖物如此阴毒,折磨一个无辜小女孩五年。你身为佛门高僧,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阿弥陀佛。施主看来,或是人命大过兽命。但老和尚我的眼中,都是性命,并无高低之分。再者,你们之间的因果纠缠,非要老和尚我来多管闲事,却是有些不讲道理。”
洪浩一时间没了言语。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讥讽禅林寺的那帮花和尚,嘴上讲着众生平等,心中却生出了分别心……现在眼前这个老和尚,真正已经做到这一层。
他曾痛恨和尚不清净修行,整日闲得撩胯只知多管闲事,眼前这个老和尚真的不管闲事。
他若以此指责发难,那却是自己双标,浑如戏台上的大花脸。
各自道心,不讲对错高低,但总不能将自己所持之道强加于人。
洪浩心中一动,“既然你讲不管闲事,为何当年我带走小炤之时,你又要穷追不舍?”
将就和尚突然一笑:“当日不过是知晓铁蛋在船上,许久未见,想去会会他……随便找个由头罢了。顺便……想看他是不是知晓淑芬下落。”
“施主不会真的认为,我若想捉你,你修为全无,只凭一柄水月剑便能让贫僧几十里路追不上吧?”
洪浩目瞪口呆,哭笑不得,这和尚倒是坦荡。不过现在细细想想,凭将就和尚的修为佛力,的确非是诳语。
铁蛋便是王乜师父华阳真人,与将就和尚乃是同村,二人还是青沟子细娃之时便滚瓜烂熟。
洪浩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狗日的这将就和尚真的是一位大德高僧,既不多管闲事,又无分别之心……真正做到一个和尚该是怎样便是怎样,纯粹得很。
他胸中的滔天的怒火,如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震撼和沉重。
他明白了母兽的恨,理解了它的痛。这份复仇,虽然手段阴毒,对象无辜,但其根源,却是源自刻骨铭心的丧子之痛。站在母兽的立场,它只是在做一件……任何失去孩子的母亲都可能做的事情。
只不过,和尚不管,他却不能不管。
他理解了母兽的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丫丫继续承受无妄之灾。这血海深仇的因果链,必须在他这里斩断。
老和尚讲他终于来了,恐怕就是此意。
“大师……”洪浩的声音低沉,“我懂了。这仇怨……因我当年介入而加速演变,我亦身陷此因果之中。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劫,当由我来解。”
他不再讲降妖除魔,而是讲解劫,可见所悟又高了一层。
“我该如何做?”洪浩恳切道,“如何才能化解这段血仇?如何才能既救下丫丫,又能让那母兽放下执念?”
将就和尚缓缓点头:“善哉,洪施主有此觉悟,便是破局之始。”
“那母兽已经化为人形,藏匿市井……但怨毒日深,其心神已被仇恨彻底蒙蔽。欲化解此劫,需先找到它。”将就和尚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蓝天,“你需直面它!以你之身,承其怨怒,以你之言,诉其悲苦,更要以你之力了结这段因果。”
“如何了结?”洪浩追问。
“它恨你带走小炤,恨小炤烧死其子。此恨不消,怨毒难平。”将就和尚的声音带着深意,“你需让它明白,冤冤相报,永无尽头。折磨无辜,只会加深业障,永坠苦海。更要让它看到放下仇恨,或许……还有一线解脱与新生之机。”
“至于丫丫……”将就和尚语气凝重,“她体内妖气已与生机融合,强行驱除,玉石俱焚。唯有源头怨念消散,妖气失去支撑,方有徐徐化解之机。”
洪浩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疑虑、犹豫都被这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线生机驱散。他望向殿外那片葱郁的山林,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无比坚定的信念和悲悯的决绝。
旋即转身,对着将就和尚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随即,洪浩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不拘如何,我都要了结这段因果。”
洪浩一行人走出铁佛寺山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洪浩望向身边的小炤:“小炤,当年和黑色小兽那场打斗,你可还记得?到底是因何而起?”
“记得呀,是它先来招惹我。”小炤大眼忽闪忽闪,“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株灵草,它要来抢我的……我若不烧它,难不成等死?”
洪浩点点头,总要有理,才好讲理。
“那母兽既已化形,藏匿市井之中,你可有把握凭气息寻到她?”
小炤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动,皱了皱眉头:“哥哥,深山老林里气息纯粹,那股妖气明显清晰好辨,老远就能闻到。可……可这集镇里……”她苦恼地跺了跺脚,“人味儿、烟火气、猪马牛粪、鸡鸭鹅狗的味道,还有各种饭菜香料的气味混在一起,太难了。”
洪浩闻言,心中暗叹,果然如此。市井红尘,气息混杂,想要从中分辨已化人形的母兽,无异于大海捞针。
罢了,还是先回馄饨摊,看看阿婆和轻尘,再从长计议。
离馄饨摊还有一段距离,洪浩远远瞧见馄饨摊,不由得呆愣。
他们离开时还十分冷清的馄饨摊,此刻竟是热闹非凡!
小小的竹棚里,几张破旧的桌子早已坐得满满当当。竹棚外面,竟然还排起了一条不算短的队伍。而且清一色都是青壮男子,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拼命往竹棚里张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兴奋和期待。
“这……这是怎么回事?”谢籍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阿婆的馄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抢手了?狗日的,这些人莫不是饿死鬼投胎?”
洪浩也是满心疑惑,快步上前。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才看清竹棚内的景象。
只见简陋的竹棚内,轻尘一袭青绿长裙,身姿如修竹般挺拔清雅,正穿梭在几张油腻的方桌之间。她那张清丽绝伦、不染凡尘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生疏却努力维持的浅笑。她动作略显僵硬,却极为认真地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客人面前。
那画面,瞧来着实教人震撼。
想象一下,九天仙子落入凡尘,本该在琼楼玉宇抚琴弄箫,此刻却在这满是烟火油污的市井小摊,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给一群糙汉端馄饨。
她周身那股子清冷孤高的气质,与这喧嚣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反差。
难怪这些男子趋之若鹜,他们哪里是来吃馄饨的,分明是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能近距离看一眼这位清冷仙子亲手端来的馄饨,闻一闻她走过时带起的、仿佛不属于这凡尘的淡淡幽香,对他们来说,恐怕比吃龙肝凤髓还要稀罕。
洪浩哭笑不得,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轻尘师妹为了帮阿婆,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份心意着实难得。只是这效果……未免招摇过市。
不过,生意兴隆,阿婆便能多挣些铜板,总是好事。
他扫了一眼满座的客人,正想开口让谢籍帮忙维持秩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靠近角落的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她身形瘦削,微微佝偻着背,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动作缓慢而安静,与周围那些伸长脖子、目光灼灼盯着轻尘的男人们格格不入。
洪浩的心猛地一动。
这妇人……太奇怪了。
她太过普通太过平凡,但洪浩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违和感!
她的安静,不是那种市井妇人的娴静,而是一种刻意压抑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周围的热闹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沉浸在一个冰冷、孤寂的世界里。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感,让洪浩感到莫名的心悸。
洪浩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妇人握着勺子的手,指节有些粗大,皮肤粗糙,像是常年劳作。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这双手不符的、极其细微的僵硬感,仿佛在极力控制着什么。
洪浩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将就和尚的话:“那母兽已经化为人形,藏匿市井……”
一个大胆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难道……是她?
洪浩的心狂跳起来,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面上不动声色,缓步朝那张角落的桌子走去。他拉开妇人对面的长凳,坐了下来。
“这位大嫂,”洪浩的声音尽量平和自然,仿佛只是寻常搭讪,“馄饨味道如何?”
妇人拿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顿!勺子里的汤汁微微晃荡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小口地吃着馄饨,动作依旧缓慢而安静。但洪浩清晰地看到,她那只握着勺子的手,却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抖。
洪浩看得分明,这个反应太不对劲了,寻常妇人被陌生人搭话,要么抬头应一声,要么不理睬,但绝不会有这种近乎应激的、极力压抑的紧张。
洪浩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不再试探,决定单刀直入。
“丫丫她……快不行了。”洪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紧紧锁定着妇人低垂的头颅。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妇人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