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张经纬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强撑着坐在院子冰冷的石凳上。
一股子隔夜的酒气混合着疲惫,在他周身萦绕。他看着堂下早已肃立的衙役和陆续被带上来的犯人,忍不住低声抱怨:“受不了了……为什么古代人这么早就得点卯?酉时才放衙,这……这不妥妥的‘007’吗?”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浓重的宿醉沙哑和现代灵魂的怨念。
张六侍立一旁,闻言低声提醒:“少爷,您昨晚喝多了,又睡得晚。要不……再歇会儿?”
张经纬摆摆手,努力睁大眼睛驱散困倦:“醉倒没醉,就是喝得晚了些,还跟憨子他们闹腾了会儿。”他想起昨夜与贾大勇和丫鬟们的宵夜,嘴角不自觉带了点笑意。
张六脸上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少爷,昨夜您与那几个小丫鬟在饭厅嬉笑打闹,动静可不小。这要是被少夫人瞧见了,或是传出去些风言风语……少夫人那性子,怕是又要将您一顿数落。”
“啧,”张经纬不以为意,“六叔,你想哪儿去了?那些都是半大的孩子,在我眼里跟自家妹妹差不多。我只是见她们平日里战战兢兢、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几个笑话逗她们乐乐罢了。再说了,你家少爷我的品味……还是很高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转移话题,“对了,岳父大人昨晚没回来?”
“侯爷一夜未归,”张六回道,“守备营那边派人来传话了,说侯爷与旧部畅饮,怕是……贪睡着呢。”
“灵儿呢?也没回来?”张经纬追问。
“少夫人?”张六脸上露出无奈,“宵禁前老奴就去孙药郎家接了,可少夫人和九儿姑娘正说得热络,黏在一起分不开。孙神医也说少夫人脉象平稳,留宿一晚无妨。老奴只好先回来了。”
“行吧,”张经纬点点头,松了口气,“给她多送些银两去,让她和九儿在外面逛逛,买些喜欢的玩意儿。这几天在府里,确实把她憋闷坏了。”
……
公廨大堂。
张经纬正襟危坐,努力压下宿醉带来的不适,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跪着的石崇山。一夜之间,这老者的精气神似乎被彻底抽空,但那份世家大族刻在骨子里的体面犹在,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石崇山!”张经纬声音沉凝,回荡在寂静的大堂,“你年老智匮,昏聩不明,轻信‘九君教’妖道沈开阳邪说!致使桑水、阳下、憧子关三地,无辜百姓二百余人遭逢劫难,沦为药奴,惨死非命!你,可知罪?!”
石崇山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他没有丝毫辩解,更没有上午那种歇斯底里的悲愤,只吐出两个字,清晰而稳定:
“老朽,知罪!”
干脆利落得让张经纬都有些意外。他微微颔首,看向一旁的黄粱:“黄典史,宣判吧。”
黄粱展开早已备好的判词,声音洪亮而庄重:
“案犯石崇山,淮南道安州人士,于高阳五石散一案中,实为主犯!经查实,其罔顾国法,勾结邪教,荼毒百姓,罪证确凿!依照《天朝律例》、《石药律》、《商户律》,现判决如下:
一、查没石崇山于高阳境内之全部家产,充公入库!
二、判石崇山死刑,即刻押解,发往刑部,待秋后……问斩!”
宣判完毕,黄粱将判词和印泥送到石崇山面前:“石老,画押吧。”
石崇山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那判词一眼。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笔,在供词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沾了印泥,稳稳地按上鲜红的指印。动作从容,像只是在签署一份普通的契约。这份生死看淡的镇定,让在场的衙役都暗自心惊。
张经纬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转向另一个担架:“石锦程,你虽身体有恙,但罪不容赦!高阳数年,欺男霸女,虐杀妻妾,无恶不作!今朝,便去黄泉路上,陪你父亲吧!黄粱,宣判!”
黄粱再次展开判词:
“案犯石锦程,淮南道安州人士,于高阳五石散案中系从犯!然此人屡教不改,长期当众服食禁药五石散,行径狂悖!更于婚内虐杀发妻妾室三人,其行令人发指!前县令徇私枉法,判其无罪!今翻案重审,铁证如山!依照《天朝律例》、《刑律》、《石药律》,判石锦程——押解刑部,秋后问斩!”
紧接着,是与此案息息相关的其他人犯:
“哑女,奴籍,无户册,于高阳五石散案中系从犯!其受妖道蛊惑,意图毒杀石锦程未遂!念其亦有受辱之苦衷,然国法难容!依照《天朝律例》、《刑律》,判哑女……流放岭南道!” 宣判时,黄粱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站在角落、身影单薄却异常平静的女子。她听到判决,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没有任何动静。
“石头,奴籍,无户册!于去年为主报仇,私杀奴籍侍女两人,供认不讳!念其年幼未及冠,情有可悯,依《刑律》,可免死一次!现判石头……流放山南道!” 少年被带上堂,脸上还带着稚气和未消的恨意,听到流放,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没有求饶。
天色尚未完全亮透,晨曦的微光勉强透入公堂。这一大早,判决已如疾风骤雨般落下,处置了一窝人犯。
顺利得超乎张经纬的预料,他昨晚在梦里反复推演的各种激烈对抗场景,竟一个都没用上。这份顺利,反而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不真实感。
“带——沈开阳!”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锋芒!
两名身材魁梧的衙役,几乎是拖拽着沈开阳进入公堂,狼狈不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两个大拇指被一副特制的、异常坚固的铁铐狠狠反扣在背后!这是一种极其痛苦且屈辱的姿势,肩关节被强行向后拉扯,整个上半身都佝偻着,正是张经纬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
巨大的痛苦让沈开阳脸色扭曲,额上青筋暴起,但他依旧强撑着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经纬,充满了怨毒和不屈。
张经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刺向沈开阳:“沈仙长,熬了一夜,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吗?”
沈开阳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极致的羞辱和挑衅:“有够胆子……现在……就杀了我!”
“杀你?”张经纬冷笑一声,“杀你,要用国法!而不是用屠刀!”
沈开阳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扭曲而诡异的笑容,仿佛抓住了最后的筹码:“杀了我……那些被你们找到的‘活死人’(药人)……就都没得救了!他们永远只能是行尸走肉!只有我知道……唤醒他们的‘仙引’!”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张经纬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哦?是吗?不杀你,那些活死人就有救了?沈开阳,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你根本……就不知道让他们恢复如常的办法!对吧?!” 他斩钉截铁地戳破了沈开阳的谎言。
沈开阳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疯狂掩盖:“你要赌一把吗?!赌他们的命!”
张经纬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决绝的弧度,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好啊。那本官就跟你赌一把。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黄粱!宣判!”
黄粱深吸一口气,展开最后一份、也是最沉重的判词:
“案犯沈开阳,淮南道黄山人……”
沈开阳突然挣扎着嘶吼起来,打断了黄粱,“等一下……我是武州人!武州赤县的!”
黄粱被打断,有些无措地看向张经纬:“大人,这……他的民帖上确实是……”
张经纬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神如冰:“黄典史,他的祖籍坟茔在哪儿,对判决毫无影响!继续!”
黄粱定了定神,提高声量:
“案犯沈开阳,武州赤县人士!于高阳五石散一案中,实为主谋首恶!邪教‘九君教’,妖言惑众!私炼禁药,残害百姓,以活人试药,致使生灵涂炭,罪孽滔天!证据确凿,罄竹难书!依照《天朝律例》、《刑律》、《石药律》……判沈开阳——斩立决!”
“斩立决?”张经纬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整个公堂嗡嗡作响!他霍然起身,指着沈开阳,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如此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之徒,区区一个斩立决,岂能告慰那二百余条冤魂?!岂能震慑天下妖邪?!岂能平复高阳百姓心头之恨?!”
他转向黄粱,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黄典史!你判个毛线!沈开阳此獠,罪该万死!当处以极刑——凌迟!”
黄粱脸色一白,声音发颤:“大人!我……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为显仁德,已废除凌迟酷刑!百年未用!这……这于法不合啊!”
“于法不合?!”张经纬厉声道,“法乃人定!此獠之罪,百倍于寻常死刑犯!其恶行,已非常法所能惩!今日,本官就要开这个先例!做这废除极刑后的第一人!”他盯着黄粱,一字一句道,“等云州刑房衙门的复核判令一到!立刻将这妖道,押赴城西菜市口!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黄粱被张经纬的气势所慑,又想到沈开阳的滔天罪恶和民愤,咬了咬牙,提笔在判词上重重修改:“那就……改判极刑——凌迟!待上峰核验后……执行!”
“凌迟?千刀万剐?”沈开阳听到判决,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发出一阵癫狂的怪笑,他忍着剧痛挺直了些身体,用那双怨毒到极致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经纬,“哈哈哈!说什么极刑?不就是怕了吗?怕我死了,你那点‘仁政’救不了那些药人?张棋!你以为切开我的皮肉,我就会求饶?就会说出你想听的?做梦!老子就算被剐成骨架,也要咒你张家断子绝孙!咒你高阳永无宁日!有种就来啊!老子等着!”
“废什么话!”张经纬被他恶毒的诅咒激得怒火更炽,厉声喝道,“给他画押!”
衙役强行按住沈开阳因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抓住他完好的手指,沾上印泥,狠狠按在了那份判他千刀万剐的供词之上!一个扭曲、鲜红、如同泣血般的指印,烙印在纸上,也仿佛烙印在这血腥清晨的尾声里。公堂之上,只剩下沈开阳粗重而怨毒的喘息,以及张经纬冰冷如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