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廨大堂的肃杀尚未散去,另一场审判在城西高阳楼外的空地上演。
元亮被粗砺的麻绳捆得像个待宰的肥羊粽子,嘴里塞着的破布刚被扯掉,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生拉硬拽着,拖过清晨微凉的街道,一路引来无数惊愕、好奇、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他身上的青衫皱巴巴沾满尘土,脸上昨日被虎子扇的红肿未消,此刻更因挣扎和屈辱涨成了猪肝色。
一被拖到那敞开的地洞边缘,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合着药石怪味就扑面而来。元亮只看了一眼那幽深黑暗、如同巨兽喉咙的洞口,听着下面传出的、非人般的低沉嘶吼和指甲刮挠石壁的瘆人声响,瞬间魂飞魄散!
“张经纬!张大人!!”元亮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调,他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衙役的铁钳,“你……你无权如此对我!我一定要告你!告到御史台!告到刑部!告到御前!我要让你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张经纬抱着胳膊,冷眼站在几步之外,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丝不耐烦:“啧。大清早的,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你就要把我告上御史台?元堂镜,你有病啊?”
“你无由囚禁文士!屈打成招!目无王法!罪大恶极!”元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地列举罪名,“你昨日公堂之上……”
“我打你了?”张经纬冷冷打断。
“打了!昨天你……”元亮下意识指向自己红肿的脸颊。
“放屁!”张经纬嗤笑一声,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打你的是北侯的亲兵护卫!有本事,你去告他啊!看他会不会正眼瞧你一下?”
元亮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当然知道告皇甫长水是痴人说梦,只能色厉内荏地嘶吼:“你……你们……你们谁都跑不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行了,”张经纬彻底失去了耐心,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跟你这种人,本官懒得再费口舌。”他对着抓着元亮的衙役下令,“把他带下去!”
“带下去?!”元亮惊恐地看向那深不见底、传出阵阵恐怖声响的地洞入口,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你……你想把我带去哪儿?!张经纬!你敢!外面这么多人看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衙役们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动作麻利地将一根粗壮的绳索牢牢捆在元亮腰上。绳索的另一端,绕过地洞口架设的坚固木架滑轮。
“带你去看看他们!”张经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元亮和所有围观者的耳中。
“看看他们?!”元亮瞬间明白了张经纬的意图,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试图抓住地面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等等!不要!张大人!张大人饶命!有话好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把我万贯家财都给你!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然而,他的哀求如同石沉大海。随着张经纬一个冷酷的手势,衙役猛地一松手!滑轮转动!
“啊——!!!”元亮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瞬间失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绳索吊着,直直坠向那黑暗、腐臭、充满非人嘶吼的深渊!
“张棋!张经纬!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也将万劫不复!朝廷不会放过你的!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把我万贯家财都给他!都给他!”元亮的声音在狭小的地洞空间里疯狂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绳索缓缓下降,他的身体一点点沉入黑暗。洞口的光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顶那一圈惨白的天光。而下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骤然变得清晰、狂热!无数双在黑暗中闪烁着浑浊光芒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了这个从天而降的“食物”!
元亮的位置,已经降到了那些“活死人”伸手可及的高度!
模糊不清、如同野兽低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几只枯槁、指甲脱落、皮肤呈现出诡异青灰色泽的手臂,带着令人作呕的粘液和腐臭,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抓挠着!它们似乎极度虚弱,动作迟缓,但那渴望血肉的本能驱使着它们,如同地狱里伸出的鬼爪!
“饶命!大人饶命啊!!”元亮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感受到裤裆一阵湿热——竟是吓得失禁了!尿液顺着裤管滴落,滴在下方的黑暗中,更刺激了那些活死人的骚动。一张惨白浮肿、眼窝深陷、嘴角流着涎水的脸,猛地凑近了他悬空的脚踝!那空洞而贪婪的眼神,几乎与他近在咫尺!
“啊——!滚开!滚开!”元亮疯狂地踢蹬双腿,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名状师”的从容和算计?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
“现在,”张经纬冰冷的声音从洞口上方传来,如同神只的审判,清晰地穿透了元亮的恐惧尖叫,“你还想为石崇山、为沈开阳辩护吗?还想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为他们脱罪吗?”
“不辩了!我不辩了!”元亮哭喊着,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彻底的屈服,“我上来!我上来就写状纸!我写他们罪大恶极!我写他们罄竹难书!我写他们该千刀万剐!大人!求求您!额啊……让我上去吧!我什么都答应您!” 那张凑近的、毫无生气的活死人面孔,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状纸?”张经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更深的沉痛,“不需要你写!本官要你!好好看看他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愤,“看看下面这些!曾经!他们也和你我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是石家的贪婪!是沈开阳的邪术!是五石散的毒害!把他们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元亮在恐惧的间隙,被迫看向下方。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了更多的景象: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身影在黑暗中蠕动,眼神空洞而痛苦。地上,散落着几具早已力竭、一动不动的躯体,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浓烈的腐臭正是来源于此。而活着的那些,也只是在徒劳地抓挠,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如同被无形枷锁困在深渊里的行尸走肉。
“这两天……我有空就过来看他们……”张经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责,清晰地传了下来,敲打在元亮和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你看地上躺着的……已经力竭而死,属于是解脱了的……其他的……下场也会一样……我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救他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这里腐烂!等死!”
这发自肺腑的痛苦呐喊,让原本有些喧闹的围观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不忍和悲悯的神色。连那两个控制绳索的衙役,动作都顿了一顿。
元亮悬在半空,听着张经纬那痛彻心扉的自责,看着下方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那些巧舌如簧的辩护,那些钻营律法的算计,在这样赤裸裸的人间惨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卑劣!
“大人!大人!”元亮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再是之前的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近乎崩溃的悔悟,“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认罚!我认罪!您拉我上去!我什么都认!”
“不够!”张经纬的声音斩钉截铁,“你看的还不够!感受的还不够!你还没有真正明白,你那些‘本事’,在真正的苦难面前,是多么可笑!”
“看够了!大人!我真的看够了!”元亮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哀求,“我……我发誓!我回去就把晋州这些年,经我手颠倒黑白、构陷无辜、包庇权贵的冤假错案……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写下来!所有我收受的不义之财……佣金!贿赂!我一分不留!全都如实上交官府!只求大人……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您了!”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承诺,带着一种绝境中的彻底坦白。
地洞上方,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下方活死人低沉的嘶吼和元亮压抑的抽泣声在回荡。
张经纬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那个悬在深渊边缘、涕泪横流、彻底崩溃的元亮。几息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拉他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