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县衙后堂。
一桌丰盛的酒菜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鸡鸭鱼肉、时令鲜蔬、精致点心,琳琅满目。然而,偌大的桌子旁,却空无一人。张经纬独自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着满桌佳肴,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丝寂寥。
皇甫长水刚扒拉了两口饭,就被守备营的将领们“劫”走了——北侯驾临,那些昔日袍泽、如今的下属们岂能不抓住机会痛饮一番?用老丈人自己的话说:“军营那帮兔崽子,闻到酒味比狼还快!不去不行,不去寒了将士们的心!”
皇甫灵被孙药郎“扣”下做更细致的复查了。
至于钱明、木头、梁大海等心腹家丁,更是被张经纬派出去执行各种善后和警戒任务,分身乏术。
“唉……”张经纬长长叹了口气,对着满桌热气渐消的菜肴,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对候在一旁的丫鬟道:“撤了吧,都凉了。”
丫鬟正要上前,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白衫、气质儒雅中带着几分洒脱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微凉气息,悠哉悠哉地踱了进来。正是高颎。
“哟,张大人这是要撤席啊?”高颎脸上挂着惯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扫过满桌酒菜,啧啧道:“这看着色香味俱全,撤了多可惜?横竖都要撤,不如……请在下喝一杯?”
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疲惫的神情稍霁,连忙示意丫鬟添置碗筷酒杯:“昭宣!快坐!我还以为你已离城了。为何……今日公堂之上,你不直接现身助我?若有你在,那元亮岂敢如此嚣张?”
高颎撩袍坐下,接过张经纬亲自斟满的酒杯,并未立刻饮下,而是正色道:“经纬兄,非我不愿,实是不能。我的身份,是赵相国的门人。而那石崇山,虽已边缘,终究是石相国五服内的族亲。若我今日公然站在堂上助你,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赵相国一系公然插手地方事务,针对石氏宗亲。朝堂之上,本就暗流汹涌,此等授人以柄、落人口实之事,岂能为之?稍有不慎,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累及相国。”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官场沉浮的谨慎与无奈。
张经纬闻言,沉默片刻,举杯与高颎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眼中满是感激:“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此番能破此局,昭宣你居功至伟!若非你早早识破元亮其人,又暗中布局,及时将我岳父请来做这场戏……唉,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高颎也饮尽杯中酒,洒脱一笑:“谢?经纬兄言重了。你已给了我万贯家财,让我替你打理偌大军行,衣食无忧,前程有望。这份信任,这份基业,已是天大的恩情。我高颎若还有脸再拿你什么东西,那才真是没脸没皮了。”
“你这话说的……”张经纬摇头,忽然眼睛一亮,带着几分酒意和真诚,“哎!我想到了!昭宣,我们结拜吧!以后,我们就是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高颎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哈哈哈哈哈!经纬兄,你我之间,又何须用那香烛纸马、歃血为盟的俗礼来牢固情谊?”他收敛笑容,眼神变得深邃而认真,“你是我的东家,我是你的掌柜。你将身家性命、半壁家财交予我手,是莫大的信任。我高颎,自当殚精竭虑,不负所托。这份肝胆相照,早已胜过金兰之义。结拜?反而显得生分了。” 他举起酒杯,“颎,敬东家一杯,祝经纬兄,前程似锦,家宅安宁!”
张经纬看着高颎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感动,却也明白对方心意已决。他不再强求,重重与高颎碰杯:“好!昭宣,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干!”
两人连饮数杯,气氛渐渐热络。酒过三巡,高颎放下酒杯,神色变得郑重:“经纬兄,明日一早,我便真的要启程了。”
张经纬有些不舍:“又不是不回来了。军行事务还需你主持,京城事了,早些回来便是。”
“这次上京,目的不止是赶考。”高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朝廷密报,心学一派……他们竟将冶铁之术私传于民间!更在各地大肆宣扬其悖逆学说,蛊惑人心,已激起数处民乱!中枢震怒,严令各地缉拿私造兵甲者。据可靠线报,此番进京赶考的举子之中,就混入了一名心学核心弟子!我的任务,便是要在他抵达京城、造成更大影响之前,将其……捉拿归案!”
“心学……”张经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变得复杂而锐利。他沉默片刻,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和认真:“昭宣,你……读过心学的论着吗?”
高颎眉头微蹙,似乎没料到张经纬会突然问这个,但依旧坦诚回答:“看过一些。不过,只是为了确认其内容是否确属朝廷明令禁止的邪说妖言。”
“那你觉得……”张经纬的目光紧紧锁住高颎,“他们……有错吗?”
“经纬!”高颎的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带着严厉的警告,“慎言!心学一脉,乃是朝廷钦定的乱党!其学说蛊惑人心,动摇国本,私传禁术,煽动民变!”
“所以,你就觉得……”张经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晋州的东郭先生是乱党?他可是你的好友啊。再者说……河东一带的东郭氏一族,被朝廷以‘心学乱党’之名,举族屠戮……他们也是该杀的乱党?!如今在你府上收留、庇护的那几个东郭遗孤,待他们长大,你又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父母亲人,是所谓的‘乱党’,是被你效忠的朝廷所屠戮。”
“够了!经纬!”高颎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酒水四溅!他胸口起伏,眼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痛楚,“别说了!此事……休要再提!”
张经纬也站了起来,毫不退让地直视着高颎,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质问:“昭宣!我们得承认!历朝变法,革新图强,哪一次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可朝廷一直这样下去,用禁绝、用杀戮去堵住悠悠众口,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苦的是谁?是天下百姓!你想想看!曾经的盐价盐税高得离谱,寻常百姓辛苦一年,到头来也买不起几斤精盐!可心学将更简易、更廉价的制盐法传入民间之后呢?现在,街边小贩,田间老农,谁家灶台上没有一罐盐巴?这在我看来,是好事!是让利于民!”
“好事?”高颎怒极反笑,声音冰冷,“那你可曾算过,朝廷因此一年的盐税要损失多少?!白银百万两!军队需要粮饷!灾民需要赈济!河工需要银子!朝廷运转需要开支!国库若是空虚,强敌环伺之下,国将不国!这才是真正的灾难!这才是灭顶之祸!你只看到灶台上的盐罐,可曾看到边疆将士因缺饷哗变?可曾看到灾民易子而食?!”
“扯淡!”张经纬毫不客气地打断,情绪也激动起来,“国库空虚并不算空,去年河北戎犯,数十万难民的救命粮,到现在为止,都是我的军行在垫付!我岳父皇甫长水,在成为云州主将之前,他麾下的将士,军饷何时是足额、按时发放过的?!天朝的制度根子上就有问题!朝廷不想着去解决问题,只想着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难道不扯淡吗?!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祸根?!”
“经纬!”高颎厉声喝道,眼中最后一丝情谊也被冰冷的公事公办取代,“你够了!我是朝廷的钦差!肩负皇命!今晚的话,我就当从未听见!日后,也请你莫要再提!告辞!” 他不再看张经纬一眼,猛地一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你……唉……”张经纬望着空荡荡的后门,满腔的愤懑和无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满桌狼藉的杯盘,只觉得索然无味,心绪烦乱。
这时,厨房门口探出一个憨厚的脑袋,是贾大勇。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张经纬难看的脸色,瓮声瓮气地问:“少爷……您……您咋和大掌柜吵起来了?声音好大……俺在厨房都听见了。”
张经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想让这憨子担心:“没吵,憨子。就是……喝了些酒,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贾大勇挠挠头,端着一盘刚热好的点心走过来,放在桌上,认真地说:“少爷,喝酒要开心才对。俺娘说过,要是喝了闷酒啊,会伤身体的,比干重活还伤哩!”
张经纬看着贾大勇那朴实无华却充满关切的眼神,听着他这朴素的道理,心中那股郁结的闷气,竟莫名地消散了一些。他笑了笑:“贫嘴。你一会儿跟十一叔去趟守备营,接我岳父回来。他每次去军营,必定要被灌得酩酊大醉。”
贾大勇立刻点头:“是,少爷!侯爷真受欢迎啊!”
“哦?”张经纬有些好奇,“你咋看得出来他受欢迎的?”
“俺弟弟是俺们村里唯一的读书人,”贾大勇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每次村里办酒席,都有好多人来敬他酒哩!每次他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俺娘又心疼又骂他。俺想,侯爷那么大的官,肯定比俺弟弟更受欢迎,敬酒的人更多,所以喝醉也是常事!”
张经纬被贾大勇这质朴的类比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大勇啊,你这脑袋,有时候还挺灵光!”
贾大勇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现在俺在县衙给少爷做工,家里的门槛更是要被媒婆踩坏喽!俺爹娘都乐得合不拢嘴!”
“哈哈,好!”张经纬心情好了不少,看着满桌没怎么动过的精致菜肴,又看看贾大勇,心中一动,“憨子,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吧!跟钱明、木头他们一样,是我的心腹家人。将来给你找个媳妇,也可以像钱明那样,拖家带口的跟着我!我张经纬,绝不亏待真心待我之人!”
贾大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激动得发颤:“少爷!那是不用说的!能跟着少爷您,大勇俺……俺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俺爹娘在村里走路都带风!要是……要是俺以后真能帮上少爷什么大忙,俺……俺就是死,也死而无憾!”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圈都红了。
“规矩又忘了!”张经纬佯怒道,但眼中满是暖意,“在我的府上,我不叫你跪,你就不准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记住了?”
“是!是!少爷!俺记住了!”贾大勇连忙爬起来,憨厚地笑着,用力点头。
“来!”张经纬一扫之前的阴霾,重新拿起酒壶,给自己和贾大勇都倒了一杯,指着满桌菜肴,“陪我喝几杯!这么多好菜,就这么撤了太可惜!就当是宵夜了!” 他对着旁边侍立的丫鬟们招手,“你们也都别站着了,忙了一天也辛苦了,都过来,一起吃!把这些好菜都分了,别浪费!”
丫鬟们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纷纷道谢:“谢大人赏!” 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
贾大勇也高兴地坐下,学着张经纬的样子端起酒杯,虽然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真诚。
一时间,后堂里热闹起来。张经纬与贾大勇碰杯,丫鬟们小声说笑着分食菜肴。之前的政治纷争、理念冲突带来的沉重阴霾,似乎被这市井烟火气和主仆之间的温情悄然驱散。烛光摇曳,映照着张经纬略显疲惫却放松下来的脸庞,也映照着贾大勇那憨厚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