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夏末,竟已经带上了丝丝的凉意,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上天高云阔,浩荡的江水浑浊泛黄,奔流东去,仿佛携带着某种亘古的苍凉与寂寥,江风呼啸着掠过原野,卷起枯黄的草屑和沙尘,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脸颊生疼。
一支庞大的、却显得颇为狼狈的队伍,正沿着江岸艰难地跋涉,队伍的核心是约三千名身着号衣、队列尚算严整的燕勇兵丁,但更多的,是携家带口、推着独轮车、赶着瘦弱牲畜的余丁、家眷以及各类工匠,车轮时常陷入泥泞或被草甸困住,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牲口的嘶鸣,混杂在风声中,显得杂乱而疲惫。
队伍最前方,一名身着从一品武官麒麟补服、外罩玄色披风的年轻将领勒马驻足,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风霜之色,正是新晋的黑龙江将军纳兰性德,身后一匹快马赶上了他,递上了一封公文,纳兰性德拆开扫了两眼,将那公文递给身旁的刘明承:“看看,山东大捷啊!大捷啊!红营数万大军狼狈逃窜,我大清歼敌无数、俘斩上万呢!”
“吹得厉害!”刘明承只是随意的扫了一眼就下了结论:“可惜啊,没想到还真就栽在了白莲教手里,若是没有白莲教捣乱,红营直接冲到京师,咱们也不用千里迢迢、累死累活的跑来关外苦寒之地吹风。”
“是啊......安王爷把我扔关外来,也不扔个好点的地方,黑龙江将军,从一品的大官,听着唬人,可这治地,怕是大清治下最为贫瘠之地了!”纳兰性德苦笑一声,极目扫向前方,远处有一座村子,那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屯村,处在黑龙江东岸一片略显高亢的台地,台地上,只有寥寥几十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和茅草屋,围墙却看着很坚守,两道高低不等的土墙,外头围着一圈壕沟,四面都立起了角楼,土墙上还挖着炮眼和铳眼。
这样的屯村,纳兰性德一路行来,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关外的屯村迥异于关内,不管房屋田地操持得怎么样,围墙一定是修得厚实坚固的,不像关内的村庄那般具有防御能力的基本只有地主的庄园家堡,村子的围子都是用来防着佃户逃跑的,关外的屯村长期受野兽和当地部落的侵袭,一个个屯村,便如同一个个小型要塞。
“吉林将军府推荐的这地方......‘于黑龙江东岸择要地筑城’,这‘要地’......还真是......足够‘原始’.......”纳兰性德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干涩和无奈,双手一摊:“别的八旗子弟出关,盛京将军府都给他们把田地房屋全都置办好了,只需要入住就行,我呢?堂堂黑龙江将军,连驻跸之城都没有,这黑龙江城,朝廷就在地图公文里添了个名字,一砖一瓦还得靠咱们自己去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奈的苦笑,也只能默默驱马缓缓前行,目光扫过那些听到动静、惊慌地从低矮土屋里钻出来的、面黄肌瘦、衣着破烂的屯民旗人,村子里的领催收到消息,赶忙领着旗人屯民出村迎接,在村口跪了几排,见纳兰性德靠近,呼啦啦的拜倒在地。
“都起来吧......”纳兰性德看着那名须发皆白的领催,跳下马来:“本将军初来乍到,日后便要驻跸此处,仔细与本将军说说,你们这村子,人丁多少、物产如何?”
“回大人,此处前明之时乃是奴儿干都司忽里平寨,原是达斡尔人聚居之地,后来北方的罗刹人入侵,达斡尔人被迫南迁,这村寨就废弃了,朝廷组织出关之后,奴才等人才领了军令,从宁古塔来到此处屯垦......”那名领催毕恭毕敬的回报着:“如今村里有人丁无分老弱攻击三百余人,披甲人四名,村里大半都是猎户,靠打猎摸鱼为生,田地.....今年刚刚才开垦,还没什么收获和产出。”
“啧啧啧,听听,我想过来关外会艰苦,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艰苦,等于说咱们不仅要自己筑城,开垦田地、织造生产、衣食住行都得自个动手从头做起.......”纳兰性德哈哈一笑,挥挥手让那领催去协助安置军民,语气中既是无奈,也充斥着豁达的味道:“安王爷把我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简直就是让我历劫来的嘛!”
“你若是不愿来,在纳兰中堂那里说几句不就得了.......”刘明承玩笑似的说道:“别的八旗子弟不愿出关,甚至逃跑回去的,家里头关系硬的也不是不能保下来,纳兰中堂的面子,皇上总得给几分吧?”
“那可别,我那阿玛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定然不会为了这种事去帮我跑腿!”纳兰性德呵呵一笑,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他和刘明承两人能听到:“再说了,如今朝廷这局势.......阿玛若是敢去皇上那里为我求情,皇上恐怕就会怀疑我们是准备造反了!”
“山东大捷啊.......朝廷和白莲教苟合一处,在这场‘山东大捷’之后已经是不可阻挡了,革新自救基本已经宣告失败,可革新自救之中养起来的那些革新派势力,又怎会轻易的承认失败呢?如今革新派里头......也是越来越激进了,甚至连‘清君侧’的话都敢说出来,咱们这些人留在天津,就是在给他们壮胆,胆壮破了,必然将咱们扔出去做炮灰!”
“到时候,我们面对丰台大营、河南等地的清军和白莲教围攻,命都得贴进去不说,还必然会把那南边在京师的布置搅成一团乱麻,咱们北调出关,是抽调那些革新派的底气,免得他们......裹着所有人一起死!至少也能让革新派里的激进势力稍稍缓缓。”
“你这也算是和岳乐不谋而合......”刘明承笑道:“你本来就准备出关的嘛,之前怎么说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对啊,关内现在办不成什么事,只能等着,但在这关外无拘无束,反倒能做成许多事来!”纳兰性德哈哈一笑,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肥沃的泥土,当即便随口诵出一首诗来:“东风卷地出柳关,万里荒原雪犹存。斩棘先开屯垦路,披荆始筑戍边坛。炊烟渐起千营暖,烽火初宁万姓安。莫叹边庭今寂寞,丹心已照九州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