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这场朝会才落下帷幕,退朝的钟声响起,群臣叩首告退,许多人出宫之时脸上依旧带着兴奋的潮红,互相道贺,可一出了宫门,脸上却猛然沉了下去,各自都不多言,飞速离开,如同逃命一般。
武英殿内,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康熙皇帝却又回到了殿中,坐在龙椅之上,身子不再像之前那般笔直,而是如同一滩软泥一般瘫坐在龙椅之上,冷冰冰的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发呆,脸上的潮红缓缓褪去,那灼热的目光也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兴奋后的巨大疲惫与虚脱,面上也再也没有之前的激动之色,反倒阴沉得如同随时准备暴起杀人一般。
殿内侍卫和宫女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生怕康熙皇帝一个不开心就拿他们开刀,康熙皇帝身边只有三德子陪着,就静静的立在一旁,康熙皇帝不出声,他也就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阵,康熙皇帝才长叹一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仙丹......去取来......”
三德子赶忙领命,亲自跑去取了那个巴掌大、刻着莲花纹和经文、装着“仙丹”的紫金葫芦,飞奔到康熙皇帝身旁,倒了一颗出来,双手捧着呈给康熙皇帝,康熙皇帝都不等三德子端来茶水,便一口将那“仙丹”咽下,缓了口气,摇摇头道:“一颗不够,再取几颗来。”
三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皇上......这‘仙丹’里头......皇上,用得多了会上瘾的,如今您用一颗‘仙丹’都不足,身子已经.......皇上,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保重龙体啊!”
“是啊,这些东西,用多了会上瘾,以后便再也离不开了.......”康熙皇帝从三德子手里拿过那个装着仙丹的紫金葫芦在手上掂量着,双目紧紧盯着上头的莲花纹样:“可是......不用,就挺不过去了啊!”
相比于武英殿里头的冰冷气氛,安亲王府的后花园却热闹许多,池塘边的小亭中石桌上摆好了酒菜,侍女和护卫都被清退,岳乐穿着一身常服,亲自为前来赴宴的纳兰明珠倒上珍藏的美酒,远远还有报捷的喧嚣声传来,让岳乐不由得哈哈笑道:“山东之役大捷,京师振奋,从皇上到百官百姓,可是人人高兴不已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大捷,捷在何处?”纳兰明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他声音低沉,透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抑郁和不甘:“皇上改了奏折、改了题本,就当山东之役真的大胜一场?白莲教死了不知多少教民,也不过是逼得红营贼寇暂时退却,起兵阻截便是伤筋动骨的大败.......”
“十几万人马,数万精锐马队,数万白莲教精兵,堵不住在其腹地肆虐的近万孤军,让人家一路从泰安打到直隶,从直隶打到河南,冲过黄河全身而退!这仗,到底是怎么赢的?赢在何处?”
“红营贼寇之败,非败于战场,而是败于帷幄之中......”岳乐淡淡的笑着,笑容之中有些无奈:“但终究还是败了一场,对我大清来说,红营贼寇从山东退兵,不管是何种内情,都是一场大胜,必须是一场大胜!”
“自安徽惨败、江南沦陷之后,大清治下是个什么样子,纳兰中堂也是看在眼中的,朝野百官,人心惶惶,几近崩散,京畿之地,暗流涌动,甚至许多人都暗中绣好红旗,只等红营贼寇兵临京师......我大清如今这人心离散的局面,太需要一场大胜了!”
岳乐顿了顿,语气很温和,似是安抚:“山东之役这一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皇上心里一清二楚,明面上造起这大捷的舆论,暗地里已经挑人去南边商议议和、划江而治,宣传是宣传,实策是实策,皇上心里亮堂的很!”
岳乐又一次顿了顿,这次语气严肃了不少:“对于白莲教,也是如此,皇上给了他们一个国师的身份,给了他们重赏,但白莲教想要的国教地位却依旧没给,国师,只赏赐给他们那个没有实权的教主,帮着抬一抬那位教主的势力.......”
“图海和姚启圣的密折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白莲教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内部的争斗在此番山东之役中表现得很明显,图海和姚启圣都建议朝廷趁机在里头浑水摸鱼,之前皇上招本王商议,本王也是这么建议的,于是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发下重赏,统统都是冲着河南的白莲教去的.......皇上无幽不烛,这些事,皇上看得明白!”
纳兰明珠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的喝着闷酒,岳乐轻叹一声,目光深沉的看着纳兰明珠:“之前本王向皇上上奏,于关外新设黑龙江将军一职,本王举荐了你儿子纳兰性德,让他挑选燕勇精锐出关去,皇上准许了,旨意应该前两天就送到你家和天津去了吧?本王为何要如此,纳兰中堂心里应该也清楚,不需本王多说。”
纳兰明珠举杯的动作一顿,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纳兰性德手里的燕勇,乃是朝中革新派最大的底气,虽然三万燕勇,大半都是混吃混喝的旗人,真到了要他们办大逆不道之事时,他们并不可靠,但纳兰性德作为燕勇团练使,手里总还有几千亲信的,带着这些人马突然暴起,砍几个脑袋还是可以的。
但单单是砍几个脑袋,并没有什么用,反倒会把纳兰性德也给坑进去,岳乐让纳兰性德带着亲信出关,既是借此警告革新派里那些激进份子,也是借此保护纳兰性德,让他远离京师这漩涡,更是为了尽量避免一场不该到来的动乱。
“王爷良苦用心,下官感激不尽.......”纳兰明珠朝着岳乐端正行了一礼,语气变得异常萧索,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只是......那些‘仙丹’终究是蚀骨毒药,若朝廷再这般沿着这条邪路走下去,积重难返之时,有些事,恐怕.......就不是下官想管,就能管得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