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督察院的卷宗在日光下码成了山。
陆锦棠握着朱笔的手泛着酸,案头摊开的三司会审卷宗上,李随的名字被红圈标了三次。
大理寺卿在旁低声道:“武清县查抄出的赃银折合三十二万两,强占的民田三百余顷,牵涉七条人命。按律,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他顿了顿,“只是皇后那边……”
“律例上没写‘皇亲可免死’。”陆锦棠笔尖重重落下,在“斩立决”三字上捺出墨团,“传旨,三日后午时,菜市口问斩。所有赃物变卖后返还百姓,被占民田即刻发还,死者家属由户部拨银抚恤。”
消息传出,武清县百姓连夜赶制万民伞,要送到督察院。
而京城的权贵圈却像被投了冰棱,那些往日里仗着姻亲关系横行的勋贵,都缩起了尾巴。
三日后的菜市口,李随穿着囚服跪在断头台上,脖子上的枷索磨出了血痕。他望着围观人群里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百姓,忽然疯了似的哭喊:“我是皇后表亲!你们不能斩我!”
监斩官是陈默,他从黑石县调任回京后,眉宇间多了几分凌厉。
听到这话,他扬声道:“陛下有旨: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李随,你强占的张老汉家闺女,至今还在疯人院里;被你活活打死的佃户王二,幼子才三岁——你问问他们,该不该斩?”
人群里爆发出震天的“该斩”声,菜叶与石子如雨点般砸向断头台。
午时三刻的鼓声响起时,李随的惨叫声被利刃切断,百姓们却没散去,有人捧着刚领回的田契,对着督察院的方向叩首,额头磕出了血。
同一时刻,黑石县的刘彪也在狱中领了罪。
他的案情虽不及李随惨烈,却因长期盘剥赈灾粮,导致去年旱灾时有三十余名百姓饿死。最终判了“斩监候”,秋后问斩,家产尽数充公用于赈灾。
那些曾被他威胁的衙役,此刻正排队在卷宗上摁指印,揭发他更多的劣迹。
而北疆军营的张平,则是另一种结局。赵毅将军亲自监刑,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宣读罪状:“克扣军饷五年,倒卖军械给敌国,导致戍边士兵冻死十七人、战死时因军械劣质伤亡倍增……”话音未落,张平已被愤怒的士兵拖下去,用了军中最严厉的“阵前斩”,头颅被悬在营门三日,警示全军。
重犯的处置大快人心,但更多的是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官员。督察院的偏院搭起了临时公堂,陆锦棠亲自主持复核自首官员的卷宗。
第一个被传上来的是青州府下辖的安丘县令周文彬。他自首时交代,任内收受乡绅礼金折合白银二百两,还虚报了十亩荒田的赋税。
“周文彬,”陆锦棠翻着卷宗,“你任内安丘县水患治理有功,百姓口碑尚可。为何要贪这二百两?”
周文彬跪在地上,汗湿了官服:“回大人,去年小女重病,家中无钱医治,才一时糊涂……那十亩荒田的赋税,是被县丞蒙骗,属下后来察觉,已私下补了上去。”
苏明远恰好在场,忍不住替他说话:“陆大人,周县令确有政绩,只是一时困窘。他自首后,将全部赃银退还,还自请罚俸三年。”
陆锦棠沉默片刻,在卷宗上批道:“革去县令职,降为县丞,留任安丘。罚俸三年,戴罪立功。若再犯,从重论处。”
周文彬叩首时,额头触地的声音格外响亮。
接着上来的是顺天府推官刘宇。他被查出在审理一桩商铺纠纷时,收了原告五十两银子,判了偏向性的结果。
虽主动自首,但案情涉及司法公正,陆锦棠眉头未展:“你知法犯法,本应革职查办。但念你坦白及时,且多年审案无大错,贬为通州儒学训导,终身不得再任司法职司。”
刘宇脸色惨白,却也只能领旨。
最棘手的是户部主事魏明。他负责漕运账目时,为了应付户部尚书的考核,虚报了三千石粮食的损耗,实则将这些粮食低价卖给了粮商,获利一千两。
他的父亲是前督察院御史,为官清廉,去年刚病逝,留下一堆债务。
“魏明,”陆锦棠看着他,“你父亲当年弹劾贪腐,险些被构陷,你该知贪腐之害。”
魏明泪流满面:“大人,家父病重时欠了药铺八百两,属下……属下是被猪油蒙了心!已将赃银全数上交,还自掏腰包补上了粮食缺口。”
刑部尚书在旁道:“按律,虚报漕粮是重罪。但他主动补亏,且事出有因,是否可从轻?”
陆锦棠思忖良久,提笔写道:“杖四十,流放三千里,至漠北协助军粮押运。待十年后若表现良好,可复职。”
既惩罚了罪行,又给了改过的机会——漠北军粮押运最是辛苦,却也最能体现操守。
复核持续了整整一月,最终统计:全国共处决贪腐官员十七人,流放三十三人,革职一百零五人,降职留用七十三人,罚俸、记过者两百余人。那些被降职留用的官员,大多是像周文彬这样,虽有贪腐但情节较轻、且有实际政绩者,他们的卷宗上都贴着一张黄色标签,写着“观后效”。
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场更隐秘的清算。陆锦棠在复核中发现,不少被查处的西北官员,其考语都出自吏部文选司郎中之手,而这位郎中正是冯修的心腹。
他没有立刻动冯修,只是将这些卷宗呈给萧承煦时,额外附了一份名单——那是冯修近三年安插在地方的官员,其中三成已在此次清查中落马。
萧承煦看着名单,指尖在冯修的名字上停留片刻,淡淡道:“秋收结束后,让吏部牵头,搞一次全国官员考核。就用督察院这次的清查结果作参考。”
陆锦棠心中了然,这是要借考核之名,彻底拔除冯修在吏部的根基。
十月末,考核令下,冯修果然以“年老体衰”自请辞官。
萧承煦准了,却没让他安享晚年——命其“致仕后留京,协助整理历代吏治典籍”,实则断了他与地方势力的联系。
冯修离京那日,陆锦棠在督察院的门楼上看着他的轿子远去。秋风卷起满地落叶,像极了被涤荡的尘埃。
但陆锦棠知道,这不是结束。
他翻开新的卷宗,里面是关于盐铁专卖的举报,牵涉到几位手握实权的王爷。朱笔悬在半空,他忽然想起萧承煦常说的一句话:“治贪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制度的铁律已立,人情的度量也需把握。
那些被降职留用的官员,若能真正洗心革面,便是制度最好的注脚。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注脚,写满南陵国的每一寸土地。
夜色渐深,督察院的灯笼依旧亮着,映照着卷宗上“公正”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