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居的炊烟刚漫过墙头,杨明汐端着梨膏罐子的手突然一抖。
琥珀色的膏子溅在青石板上,像几滴凝固的泪。她没顾上擦,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不是平日里偶发的心悸,是带着倒刺的疼,一下下往肉里钻,疼得她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罐壁上,才勉强没栽倒。
“怎么了?”陆锦棠丢下刻刀跑过来,扶住她时,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冷汗。
他这才发现,她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蓝布衫,嘴唇咬得发紫,眼里蒙着层水汽,却不是平日笑起来的温润,是惊惶,像迷路的孩子。
“心口……疼……”杨明汐的声音碎在齿间,每说一个字,都像扯动了胸腔里的伤。她想抓住陆锦棠的手,指尖却抖得厉害,只能胡乱地抓着他的袖口,“阿志,我好像……忘了什么……”
陆锦棠的心猛地沉下去。
他扶着她往屋里走,廊下的梨叶被风扫得沙沙响,像是谁在耳边低语。他知道这一天或许会来,却没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先坐下歇歇,我去拿药。”他想扶她到竹椅上,却被她死死拽住。
“不是病。”杨明汐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惊人,“是心里空了块地方,风往里灌,疼得慌……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喊我……喊我……”
她卡壳了,那个称呼就在舌尖,却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吐不出来。可那声音太清晰了,带着少年人的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根细针,扎破了她混沌的记忆。
碎片开始涌上来。
是冬夜里亮着的油灯,两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床边,一个攥着她的衣角,一个往她嘴里塞蜜饯,说“娘吃了就不苦了”;
是廊下的风铃,断了铃舌的那天,有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哭,说“都怪我没看好”;
是梨木牌,缺了角的那块,被一双小手攥得发亮,说“娘别怕,我护着你”……
这些画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每一片都带着疼。
“刚才……刚才那两个年轻人……”杨明汐猛地抬头,眼里的水汽散去些,露出惊惶的清明,“他们是谁?我看他们的时候,心口就像被刀剜似的……”
陆锦棠扶住她的肩膀,指尖都在发颤。他看着她眼里那些零碎的光,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风把梨香吹进屋里,缠在她散乱的发间,才哑着嗓子开口:
“阿汐,那是清远……和清泉。”
杨明汐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没听懂。
“我们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陆锦棠的声音低得像埋在土里的叹息,“他们从老宅来的,找我们来了。”
“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在脑子里炸开。
心口的疼骤然加剧,不是攥紧的疼,是裂开的疼,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十多年被强行剜去的记忆,呼啸着冲出来。
她终于想起那个哽在舌尖的称呼了——
“娘。”
是清远喊的,声音又哑又涩,像怕惊着她。
是清泉看她的眼神,带着怯,带着盼,像小时候她生病时,他扒着门框看她的模样。
他们长大了,长高了,可眉眼间的影子,明明就是她放在心尖上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她怎么会忘了?怎么敢忘了?
“他们走了?”杨明汐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陆锦棠赶紧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踉跄着往门口跑,蓝布衫的衣角扫过梨膏摊子,瓦罐“哐当”摔在地上,琥珀色的膏子混着碎瓷片,像她此刻的心,碎得一塌糊涂。
“他们往哪走了?”她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又急又慌,“阿志,他们是不是生我气了?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不要他们了?”
“没有,他们没有……”陆锦棠追上去,看着她疯了似的往巷口跑,只能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们只是……还没准备好……”
杨明汐哪里听得进去。
她脑子里全是那两个孩子转身时的背影,清瘦,挺拔,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他们一定是怨她的,怨她忘了他们,怨她在这里过着安稳日子,把他们丢在老宅,守着那些苦涩的记忆。
她跑出巷口,跑过河边捶衣裳的妇人,跑过卖梨花糖的摊子,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咚咚”响,像敲在她的心上。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眼泪糊住了视线,她却不敢停,生怕慢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清远!清泉!”她朝着山口的方向喊,声音被风撕得粉碎,“等等娘!娘记起来了!娘想起来了啊!”
路边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这个平日里温婉的妇人疯了似的奔跑,眼里满是诧异。只有陆锦棠知道,她不是疯了,她是找回了自己丢失的魂魄,正拼了命地想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碎片。
快到山口时,她看见了。
夕阳把山口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两个穿着灰布衫的少年,正蹲在一棵老梨树下,手里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埋着什么。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布纹,像她当年给他们缝的贴身小褂。
杨明汐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
她看见陆清远从怀里掏出半块梨木牌,缺角的那块,正是她当年和师父在外面行医时被兵灾冲散时,攥在手里最后松开的东西。
陆清泉解下腕上的银镯子,梨花纹路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她给他们做的满月礼,一个刻了“清”,一个刻了“泉”。
他们把木牌和镯子埋进土里,又堆上几块石头,像在埋葬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清远……”杨明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清泉……”
兄弟俩猛地回头,看到站在夕阳里的妇人,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上满是泪水,眼神里的痛苦和悔恨,像两把钝刀,割得他们心口发疼。
陆清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到娘哭了,不是在老宅病榻上那种虚弱的呜咽,是撕心裂肺的哭,像个弄丢了珍宝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
“娘……”陆清泉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杨明汐的哭声淹没了。
她朝着他们扑过来,脚步踉跄,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到了近前,却不敢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是娘不好……”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娘不该忘了你们……娘不该让你们自己在老宅……娘对不起你们……”
陆清远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的疼,和他每次想起娘病中模样时的疼,是一样的。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在他摔破膝盖时,抱着他掉眼泪,说“都怪娘没看好你”。
原来,娘还是那个娘。
只是被命运捉弄,丢了一段记忆,受了一场苦。
“娘,我们没怪你。”陆清远走上前,声音哑得厉害,“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杨明汐看着他,看着他额角那道浅浅的疤——那是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的,她当时心疼得掉了好几天眼泪。她伸出手,想摸摸那道疤,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怕这只是一场梦,一碰就碎了。
“好……娘很好……”她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是娘没有你们,怎么会好呢?你们是娘的命啊……”
陆清泉蹲在地上,眼泪也掉了下来。他看着那块埋着木牌和镯子的土堆,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埋不掉的。比如血脉,比如牵挂,比如刻在骨子里的母子情。
“娘,我们……”他想说他们本来打算走的,却被杨明汐一把抱住了。
她的怀抱很轻,带着梨膏的甜香,和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药味的怀抱不一样,却又一样温暖,一样让人安心。
“不走了,好不好?”杨明汐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声音哽咽,“跟娘回家,娘给你们做冰糖雪梨,用后院的老梨树果子,甜得能粘住牙……娘给你们补衣裳,给你们缝新鞋……别走了,啊?”
陆锦棠站在不远处,看着相拥而泣的三人,眼眶也红了。风吹过山口,带着梨花香,带着河水的腥气,带着迟来了好几年的团圆味。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山口的老梨树下,埋着过去的遗憾,也埋着不愿被遗忘的念想。而树的另一边,是重新拼凑起来的家,有哭,有笑,有疼,有暖,像所有寻常人家一样,开始了迟到太久的日子。
只是往后的每个黄昏,杨明汐总会站在梨树下,看着巷口,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才笑着转身,往屋里喊:“清远,清泉,快来吃梨,再不吃,就被你爹吃光了!”
廊下的风铃响起来,叮铃叮铃,像在应和,像在说:
回来了,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