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褡裢里掏出个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字迹娟秀,像娘的笔迹,却更显稚嫩,带着点孩童的天真。
“这是你娘的日记,小时候记的。”老头把纸递给陆清泉,指尖有些发颤,“她总说忘了家在哪儿,其实啊,是不敢记。你外公走那年,让她对着梨木牌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回去,怕仇家找上门。可她心里啊,天天都在数青溪镇的石板路有多少块,老梨树的枝桠往哪边长,数着数着,就把自己数糊涂了。”
陆清远拿起一张纸,上面画着个小院,院里有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两个扎辫子的小姑娘,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和阿妹,梨树下等妈回家。阿妹说要摘最大的梨给妈。”
他忽然想起娘总在梦里喊“阿慧”,原来不是胡话,是在喊她的妹妹。那些他以为是胡言乱语的呓语,全是娘藏了一辈子的念想。
“那我姨呢?”陆清泉的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手里的纸页薄得像蝉翼,生怕一使劲就捏碎了。
“你姨在青溪镇守着老院子呢。”老头从褡裢里又摸出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梨花,花瓣上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这是你外婆给你娘留的,说要是有一天能见面,就把这个给她。现在啊,该给你们了。”
他把镯子放在石桌上,雨水打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秀兰临走前说,让你们别守着这破院子了,回青溪镇去。那里有你们的根,有你娘记了一辈子的家,还有你姨熬的梨膏,跟你外婆做的一个味儿。”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动。
守着这座院子,是为了留住娘的记忆,可如果娘的记忆里,最亮的地方是青溪镇的老梨树,那他们是不是该去看看?看看那棵结着甜梨的树,看看娘小时候奔跑的青石板路,看看那个叫阿慧的姨。
“可……”陆清远挠了挠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子里,凉飕飕的,“我们走了,这院子咋办?爹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
“你爹?”老头笑了,缺了的门牙漏着风,“他早就回青溪镇去了,当年要不是你娘记不清路,他早带着你们娘俩寻过去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至于这院子,你曾祖父,你祖父他们会管着。再说了,记忆这东西,不是靠院子锁着的。你娘要是想你们了,风一吹,风铃响,那就是她在跟你们说话呢。”
他指了指廊下的风铃,那串铃儿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叮铃叮铃,脆生生的,真像谁在雨里笑,笑得前仰后合。
老头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咧开嘴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是你们娘的师父,教她识文断字,还教她怎么爬树偷梨。按辈分,你们得叫我姥爷。”
他挥挥手,竹筐晃了晃,剩下的梨在里面滚动,发出闷闷的响声,“我在青溪镇等你们,给你们做冰糖雪梨,用老梨树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让你们吃了就不想走。”
脚步声渐渐远了,像风吹过落叶,轻飘飘的,却在兄弟俩心里掀起了浪,一波接一波,拍得眼眶发热。
陆清泉拿起银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外婆和娘的温度。梨花香混着雨水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像是娘在说:“去吧,去看看我的家。”
那天傍晚,春桃来收拾东西,见兄弟俩在打包行李,吓得手里的掸子都掉了:“两位小少爷,你们要去哪?这天都快黑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陆清泉指了指窗外的风铃,风铃正响得欢,像是在催促。“回家。”他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陆清远扛着包袱,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西跨院。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斜斜地照在窗台上,那里还放着娘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年轻时奔跑的脚印,跌跌撞撞,却充满力气。他忽然觉得,娘并没有走远,她只是先一步回了青溪镇,在老梨树下,笑着等他们。
离开的那天,陆家在家的人都来送。老管家握着陆清泉的手,红着眼说一定把院子照看好,石榴树结果了就给他们寄去,等着他们回来看看。
陆清泉笑着点头,心里却知道,或许不会常回来了。但这没关系,因为娘的记忆,已经跟着他们的脚步,朝着青溪镇的方向去了。那些刻在心里的牵挂,比任何砖瓦都牢固。
走到大门口时,陆清远忽然停住脚,侧耳听着。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西跨院风铃的声音,叮铃,叮铃,像娘在说:“路上慢点,娘在老梨树下等你们吃梨呢。”
他拉了拉陆清泉的袖子,指着前面蜿蜒的山路:“泉儿,快走,姥爷说老梨树的梨,甜得能粘住牙,去晚了怕是要被他吃光了。”
陆清泉笑着点头,脚步轻快起来。
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青溪镇的石板路,也像娘日记里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简单,却温暖。
原来所谓的归宿,从来不是一座固定的院子,而是心里装着的那些人,那些牵挂。就像娘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装着青溪镇的老梨树和外婆的冰糖雪梨,而他们心里,装着娘的笑,装着西跨院的风铃,装着那句“回家”。
风又起了,风铃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一次,兄弟俩都听出了那笑声里的轻快——像是卸下了重负,像是终于回了家。
而他们脚下的路,正朝着家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路上洒满了阳光和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