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外围的铁丝网前,澹明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立于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当地平民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哨塔上的哨兵揉了揉被风沙迷住的眼,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那个穿着整洁便服气质迥异的东方面孔,怎么毫无征兆就出现在那群瑟缩的饥民里了?
我的上帝,这是见鬼了?
澹明环视着周围的人群,神色不明。
男人们瘦骨嶙峋,眼中只剩下麻木的警惕。
女人们用破旧的布巾裹着头和孩子,眼神躲闪。
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肋骨在单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们望着军营的方向,眼中没有孩童应有的好奇,只有一种渴望。
被饥饿折磨出的原始渴望。
沉默,良久的沉默。
忽然,澹明默默地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袋又一袋鼓鼓囊囊的油纸包,那是唐初逸临行前硬塞给他的,里面塞满了各种高能量的零食和压缩饼干。
沉默地解开系绳,将食物递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
那妇女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食物的香气,
那久违的属于油脂和谷物的真实香气,
像一把钩子,瞬间撕破了所有人的恐惧和戒备。
不止那位妇女。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人群忽地像决堤的洪水般猛地涌了上来,干枯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向那包食物,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推搡和争夺几乎瞬间爆发。
“慢一点,都有。”澹明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骚动,将饼干分到更多双颤抖的手中。
哨塔上的美军哨兵猛地皱紧了眉头。
他通过高倍望远镜死死盯着下方混乱的人群,手指按在了通讯器上。
“指挥中心,这里是哨塔三号,基地外围出现不明身份人员正在分发食物,引发大规模平民聚集,重复,大规模聚集,情况非常危险,这些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我们无法排除其中是否混有天道众的探子,请求指示,是否进行警告驱离?”
他边说边把手指扣在了机枪扳机上,做好了驱离准备。
作为一名老兵,他太清楚这些难民了,完全可以预见到下一秒人群就会因为争抢而彻底失控,甚至发生踩踏,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东方男人一定会被疯狂的人潮吞没。
“哨塔三号,这里是指挥中心,我们已经知道了,不用担心,他是自己人。”
“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只要不是故意找死,天道众不会出现在这。”
“可是聚集的平民太多,现在已经...”哨兵怔了怔,望向那道身影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脑海中预料的失控场面却并未发生。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骚动不安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竟奇迹般地稍稍平息了一些。
虽然依旧急切,虽然那些伸出的手依然密密麻麻堆叠着,但推搡和低吼却减少了,那些平民似乎下意识地围绕着那个男人,形成了一种勉强称得上秩序的队列。
哨兵愣住了,手指微微松开了通讯按钮。
“这到底是...”
“不用担心,都有的,我这里还有很多。”
人群之中,澹明不停从背包里抽出食物递了出去,明明已经散发出超过背包容量的食品,可背包似乎却从来没有减少过。
怪异,非常怪异,可饿慌了的平民们哪里会在意那么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身上似乎有种很奇特的魅力,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却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
很像...很像几年前,那些戴着蓝色头盔同样有着东方面孔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士兵。
那个时候的士兵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分发糖果和药品,他们的笑容和动作也是这样克制温柔。
那段时间很苦,可还有一缕光在。
可现在...
还会有光照耀这片土地上么?
好像,也想不了那么多。
得活下去。
就在这短暂诡异的秩序维持了不到二十分钟,军营内部传来一阵引擎的粗暴轰鸣。
几辆涂着迷彩架着机枪的美制悍马车卷着尘土从基地内疾驰出,身后跟着几辆猛士。
巨大的声势和扬起的沙尘如同一堵墙压了过来。
聚集的百姓顿时如同受惊的鸟兽,发出一片短促的惊呼,瞬间四散奔逃,眨眼间便消失在周围的断壁残垣之后。
只留下空地上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尘土,以及几片散落的饼干包装纸。
澹明站在原地,手中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一个看起来脑袋显得特别大,四肢跟麻杆一样,肚子却像是怀孕一般大裹着肮脏破布的小小身影,因为跑得太急没站稳又或是被推搡而跌坐在泥地里。
那孩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或者说饥饿已经压倒了一切,正用黑乎乎的小手,将一块刚刚抢到的混合着沙土的饼干残渣塞进嘴里咀嚼着,吞咽着。
但那并不是饼干。
不知道哪位平民落下的,用黄土混合着一点点可怜的谷物,压制成型后晒干的“泥土饼”。
贫困国家特有的产物。
吃多了会死。
但吃了能活。
很是矛盾。
澹明缓缓走了过去,不顾那孩子身上厚厚的污垢和刺鼻的气味,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轻得吓人的小身体抱了起来。
那孩子在他怀里几乎没有重量,只剩下一把骨头和那个被饥饿折磨得肿胀的肚子。
他抬起头,望向那些四散奔逃消失在断壁残垣后的背影,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这是谁的孩子?”
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人回头,甚至没有人迟疑,只有更加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可能,这孩子早已没有了家人,只是像无根的浮萍般跟着人群移动,也可能是在那极致绝望的生存压力下,父母连那最原始的亲情都割舍了。
就在这时,那辆悍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扬起的尘土缓缓沉降。
一名军官模样的战士跳下车,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经历风沙却带着几分讥诮的脸。
他并没有靠近,只是倚在车门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先生的仁慈心肠值得敬佩。”
“但在我们彻底粉碎天道众之前,您这点光辉,照耀不了更多地方。”
他目光扫过澹明怀里那个正在咀嚼着泥土的孩子,以及周围这片死寂的绝望之地,摇了摇头:“您不是上帝,您今天救下的这一个,或许明天就会死去,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记得。”
“他们,就是一个数字。”
话音未落,从后面车辆跳下来的特一、特四小队、特八小队成员们瞬间炸了锅,尤其是齐宣,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
然而,澹明却抬手轻轻制止了她。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孩子依旧本能地想去抓取沾满泥土的“饼”,便温和地拍掉了那肮脏的“食物”。
然后,从怀中内袋里摸出了一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奶糖。
细致地剥开糖纸,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举动。
他轻轻将糖块在相对干净一点的泥土上沾了沾,才将那颗微微沾着尘土的奶糖,小心地送入了孩子干裂的嘴边。
那孩子先是茫然,随后甜味在口腔化开的瞬间,几乎是痉挛般地吮吸起来,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属于活着的光亮。
澹明这才抬起头,望向那名军官,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平静的笑意。
“至少...”
“我在乎。”
“哪怕只有你一个?”军官唇角一勾,有几分嘲讽。
“哪怕只有我一个。”
话音落下,没有丝毫迟疑。
军官那有几分调侃讥讽的脸色顿时消失。
他站直了身体,目光变得锐利,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片刻,他迈开步子,朝着澹明走去。
两人相对而视,目光不偏不倚。
一分钟后,
军官忽然笑了:“我听过很多关于您的传闻,我一直认为都是假的或者是宣传需要,哪怕麦克那家伙称赞过你好几次,我也不信。”
“我不相信会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后还能保持一颗人的慈悲之心。”
“看来,是我狭隘了。”
“又或许,我不懂东方,不懂神州。”
军官神色认真,敬礼后伸出手:“澹明先生您好,我是美利坚特别防御处【守护者】大队大队长尤儿图斯。”
“是麦克的同期好友,或者你已经忘记他了。”
“麦克中校,那个参加过尼泊尔遗迹行动的老兵,跟我拔河输了还耍赖非要开机甲再比一次的家伙,是和我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战友。”澹明伸出手握住军官,认真道:“我不会忘记。”
尤儿图斯听到这话,哈哈一笑:“听着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我还以为自从他儿子遇害之后,他再也不会变成那个爱笑爱闹的麦克了,看来,尼泊尔一行,您改变了他。”
澹明闻言摇摇头,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好奇道:“这次,麦克中校没有过来?”
说到这个,尤儿图斯笑容忽然消失,沉默了。
澹明先是一怔,忽然明了。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阴噬兽突破拒止攻击了一个小镇。”
“这样啊…”
尤儿图斯耸耸肩:“为人类文明存续奋斗终生,很酷,不是么,至少在他手下,活下来了一个社区的人。”
“作为军人,足够了。”
澹明神色忽然认真起来,道:“节哀。”
“战争嘛,总会有人牺牲,不是他就是我,先后而已,至少他是死在了与外星侵略者战斗中,而我...”尤儿图斯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说不定是死在人类手中。”
“一想到,我就更讨厌天道众。”
澹明闻言,扫了一眼怀中吮吸着糖块的孩子身上移开,又望向尤儿图斯,忽然问道:“既然你也同样厌恶天道众,也明白这片土地的苦难根源,为什么刚才还要驱赶这些难民,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尤儿图斯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生气,反而呵呵低笑了两声,笑容里带着几分老兵才有的狡黠。
他抬手指了指那些百姓消失的方向。
“我驱赶他们的时候,可不是空着手用枪托吓唬人的。”
他语气平淡,却有些小得意:“就在我的车开出来前五分钟,我的人已经绕着营地外围,在他们常聚集的几个点,‘不小心’遗落了好几箱单兵口粮和压缩饼干。”
“我计算过时间和分量,足够他们每个人都能抢到一点能塞满肚子撑过今天的东西。”
说着,不等澹明反应又敛去笑意:“但是,澹明先生,你应该知道,人是不会满足的。”
“尤其是饥饿的人。”
“今天你给了,他们明天还会来,后天还会来,他们会围在这里,越聚越多,哭嚎、哀求,甚至会为了多一点食物而互相争斗。”
“你当然可以一直给下去,”他话锋一转,提醒道:“但你不想被成千上万的难民一直缠着吧?你的时间和精力,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核弹不能拿来炸蚊子,而且...”
说着,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基地内部那些林立的挂着不同国旗的营房:“这里毕竟是多国联合军营,有人欣赏你的仁慈,比如我,或者我手下那些曾和你们并肩作战过的小伙子,但也总会有人看不惯你,认为你是在收买人心,是在给基地制造安全隐患。”
“所以有些惹人嫌拉仇恨的事,”尤儿图斯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咧嘴一笑:“我来帮你做,是最好的。”
“由我这个冷酷骄傲的白人佬出面驱赶,既能确保他们实际上拿到了食物,又能避免你成为某些人眼中的靶子,至少在这片营地里,还没多少人敢当面质疑我的做法。”
“这是好事。”
澹明恍然,认真说了声:“谢谢。”
“行了,先到这吧,美利坚和神州的关系好不了那么多,要是没有阴噬兽的存在,两国间到底会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但至少现在,在特别防御处,我们两国,不,还有其他各国,都是可以信赖的同伴,毕竟....”尤儿图斯用力拍了拍手臂上那橄榄叶环绕蓝星的臂章,骄傲道:“【为文明存续而战】!”
“走了,不打扰你和你的伙伴们叙旧。”
说罢,带着人回到车上,又一溜烟赶回了基地。
“为文明存续而战么…”
目送尤儿图斯好一会,澹明这才转过身。
缉亭等人便迫不及待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