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屋子里有些闷热,又或许是那无数杯寡淡茶水的作用。
平日里即便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部署作战计划,推演沙盘,也依旧神采奕奕,头脑清晰的沈靖远,此刻只觉得心思浮躁,头脑昏沉,像是被灌满了浆糊。
地图上那些原本清晰顺畅,了然于胸的路线,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缠绕,如同一张杂乱无章的蜘蛛网,怎么看也理不清头绪。
文件上那些原本条理分明,意义清晰的信息,此刻也仿佛模糊糊地晕染成了一团,明明每个字都认得,却始终无法在脑中串联出明确的意义。
胸口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闷得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在两个极端间疯狂摆动。
一会儿是此行北上任务的艰险重重,一步踏错便满盘皆输的压力,一会儿又是林惜那张写满了倔强惊惶,却又故作倔强的苍白脸庞。
无数个念头在沈靖远脑海里飞逝,她会去哪里?以她的大小姐脾气,会不会和别人起了冲?会不会已经……
沈靖远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这些杂乱无章的担忧压下去,下意识伸手去够手边的茶水,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温热的茶汤洒顺着指尖流向手背,带来一阵刺痛,沈靖远忙将桌上的文件移到一边,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林惜当时显然没有留手,在他手背上留下的那几道血痕又深又长,现下虽然已经结痂,但瞧着却仍是有些触目惊心。
再加上如今被茶水一泡,伤口边缘更是又红又肿,配上虎口处一道像是被荆棘划伤的旧疤,瞧着有便让人觉得肉疼。
沈靖远定定瞧了那伤口半晌,忽然勾了勾唇,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冷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的闷热和他脑中的混沌,沈靖远将目光投向楼下渐渐亮起灯火,人流如织的巷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干等,就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就在沈靖远下定决心不再等待,准备转身离开雅间之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稍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沈靖远目光一凝,“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穿着藏青色长衫的掌柜,他反手轻轻合上门,没有半句寒暄,径直走到沈靖远面前,言简意赅地低声汇报。
“东家,有消息了。”
沈靖远眸光骤然锐利,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几分。“说。”
“按您的吩咐,我们的人重点排查了码头附近。”掌柜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陈述道,“下面一个线人确认,清晨时分,确实有位容貌气度极为出挑的年轻小姐,神色惊惶地从码头区跑出来,因为容貌过于出众,他特意多留意了一会儿,看着她步履匆匆地朝西边去了。”
“我亲自带人顺着西边打听,问了不少人。”宋掌柜继续道,话语间清晰地勾勒出了林惜一整天的活动线路。
“起初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快走,后来……像是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在一个街边的馄饨摊前停了脚。”
“那摆摊的是个老人家,瞧着身子不大好,儿子也不孝顺,不仅抢了老人的钱,还骂骂咧咧想要动手。”
“那位小姐看不过去,还与他争辩了几句,眼看着要动起手来,被老人拼命拦下了。”
“后面,许是看那老人实在可怜,那位小姐在付钱时直接给了她一整块大洋,也不让老人找钱,提腿便走。”
“可谁曾想她这一举动被路边的一群小流浪儿瞧见了,以为她是个冤大头,便一窝蜂地围到了她的身边,朝她伸手讨钱。”
说到这里,掌柜摇了摇头,像是在为这位小姐的天真而叹息。
“那小姐显然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想躲开,却被推搡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最后还是旁边一个挑担卖杂货的汉子看不过去,吼了一声,才替她驱散了那些孩子。”
沈靖远听着,眸色微沉,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她兴许是吓坏了,又或许是觉得街上太危险,慌不择路地拦下了一辆黄包车,说要去火车站。”宋掌柜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像是急着想离开金陵,可到了地方,往身上一摸,却脸色煞白半天支支吾吾拿不出钱。
掌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想来是当时被那群流浪儿顺走了,这些孩子自小在街头长大,说是可怜,却也可恨。”
沈靖远的心猛地一沉,不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往,还是担忧起了林惜的处境。
“车夫等着钱,她最后无法,只得匆匆取下耳朵上的一对耳环,抵了车资,那耳环价值远超出车费,车夫倒是赚了,可她……自然是没剩下多少钱去买火车票了,我们在火车站打听,没人见过这样一位小姐买票上车。”
掌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摊在手心展开,里面正静静躺着一对流光溢彩的珍珠耳环,“这耳环我做主从那车夫手里买回来了。”
沈靖远目光微凝,落在那对耳环上,犹豫半晌,才伸手接过。
“最后的线索,是有人看见她失魂落魄地在火车站外徘徊了一阵,然后朝着老城墙根下那片鱼龙混杂的街巷走了。”
“那边铺面杂乱,当铺尤其多,我们顺着找过去,恒通典当行的掌柜与我相熟,他描述的女子特征与您要找的人完全吻合。”
“那姑娘当了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因为心神不宁又不识市价,被柜上的朝奉压价收了,只换了几块大洋和一些零散角子。万幸的是,她当完东西并未立刻离开,似乎是累极了,在当铺里间休息处坐着发呆。”
“我得了信,立刻让伙计假装典当,给恒通掌柜递了话,让他务必想办法将人稳住,就说手续还有些许瑕疵需要核对,或是借口查验票据,无论如何拖住她片刻,我则立刻赶来向您汇报。”
掌柜说完,微微躬身,“东家,现在人应该还在恒通当铺,您看……”
沈靖远听完,胸中那团闷气几乎凝成了实质,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一阵风,语气冷肃道。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