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林素衣捂着胸口，低声抽泣，然而这刚刚得来的一丝侥幸，在水清秋的话语下再次崩碎。
“那个人的作风，你应该知道，那些传闻，当时连我都有耳闻，若不是他最后暴毙，你觉得师父能安然无恙？
或者说，哪怕活下来了，你觉得师父会没受到一点伤害吗！”
当她说出最后几句话时，浑身爆发出一阵寒气，刺骨至极，就连一旁的阿牛都有些承受不住。
朝着林素衣冷冷一笑，笑容中包含了无尽的悲伤。
“你见过哪一个女人，会在芳华正盛的年头，主动将自己封入不见天日的洞府，十几年足不出户。”
“你见过哪一个精一境的修士，十几年来，仍不敢入睡，靠着打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你见过哪一个女子，整日与心上人的枯坟为伴，甚至那里面，只是一抔黄土，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接连三问，捅破了林素衣最后一丝坚持，她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黑，居然晕死过去。
水清秋缓缓收回目光，眼里没有丝毫感情。
这般模样，让刚刚还想开口的阿枝顿时一愣，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小心地依偎在阿娘身边。
阿牛垂首，伫立在一旁。
刚才有好几次，他都想冲上去为阿婶辩驳，可每次抬脚，水清秋话中的悲戚又让他缩了回来。
他不清楚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许默默观望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连燃起的烛火都仿佛凝固了，火苗几近熄灭。
水清秋转身走向窗边，抬手轻轻推开木窗，海风涌入。
“那个...”
看着她那萧瑟的背影，阿牛抬了抬手，试图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却在这时，意外出现了。
一声不属于此间的咆哮声，自外面传来。
水清秋身形一动，只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了原地。
“你们待在这里，别出去。”
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台前，阿牛握紧了拳头。
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公，那里很可能出现了变故，只是自己走了，阿枝她们怎么办？
“阿牛哥，你也去看看吧。”
这个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阿牛心里。
他蓦然转头，阿枝将林素衣搂在怀里，眼里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你很担心那个姐姐吧？我知道的。”
我担心她？我更担心的是阿公。
当然这些话，阿牛说不出来，因为后面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足以让村子崩溃。
他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四周仔细检查了一番，才转身大步而去。
“你与阿婶先留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等我过来接你们。”
海风呼啸着卷过屋檐，烛火终于熄灭，黑暗如墨般蔓延，阿枝紧紧与阿娘依偎在一起，试图借此抵消自己对今后的不安。
......
怪异的吼叫声，早已传至整个海叶村，可当阿牛出门之后，却发现，无一人走出家门，仿佛整个村子在一瞬间死去了一般。
他来不及多想，只当大伙害怕地躲了起来，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可就在即将抵达村口的刹那，阿牛的脚步猛然顿住。
眼前的一幕让他呼吸一滞，不远处的晾晒场上，渔网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木架扭曲如遭巨物践踏。
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一团团不断蠕动的黑影所造成。
这团黑影他见过，就是那所谓的丑鱼。
若是以往，阿牛只会毫不留情地拿上鱼叉将它们尽数刺穿，可现在，在听过丑鱼的真相后，他已经下不了手。
这些丑鱼，或许就是村子里的谁，是被恶念转化的村民。
他僵立在原地，刚刚捡起的鱼叉微微颤抖，又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却不知，这个动静，居然引来了那些怪物的注意。
只见它们一声低吼，十数双泛着幽光的眼睛齐刷刷转向阿牛，腥臭的涎水自嘴角滴落，地面腾起阵阵白烟。
阿牛屏住呼吸，缓缓后退，可一只丑鱼已猛然扑来。
他侧身躲避，朝着村口的方向努力前进。
但每一步，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却宛如催命符，引来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腥风扑面，令人作呕。
眼瞅着自己即将被包围，忽然一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随后一道身影从破败的渔屋后闪出，手持火把，烈焰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人影一言不发，将火把猛然掷向丑鱼群，看也不看地拉着阿牛就跑。
火把在顷刻间就熄灭了。
黑暗中，那人拽着阿牛疾驰，一路出了村子，来到了外头的大树下，这才停下了脚步。
借着月光，阿牛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是阿柱。
“你...你怎么在这？”
“阿枝在哪？她还好吗？”
阿柱没有回答，只是询问着阿枝的下落。
阿牛点了点头，告诉阿柱她们两个都没事，这时候应该躲在自己屋内，暂时安全。
听此言，阿柱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转过身，朝着他微笑致谢。
而这一幕，却让阿牛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柱的嘴角裂开得极不自然，瞳孔开始变色，额头上已经爬满了青色的鳞片，左手已经长出了利爪。
见他被自己这副模样震住，阿柱笑着抬起了那只畸形的左爪。
“比起其他人，我算好的了，没有当场变成怪物，不过，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你走吧。”
他指了指外面。
“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阿牛站在原地，没有动，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望着往日挺拔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心中如刀割般疼痛。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们？”
“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救，别废话了，你既然没问题就赶紧走吧，我还得去救阿枝她们。”
阿牛一把抓住阿柱的胳膊，看似正常的皮肤，此刻却硌得人生疼。
“你这样，还能坚持得住？”
“阿枝和阿婶都是海叶村的家人，我不去救，难道指望你个外人？而且这是海叶村的事，与你无关。”
月光洒在阿柱扭曲的脸上，映出一半人形一半妖异的轮廓。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你现在这样子，我是不会放任你接近她们的，而且，她们留在那里，比你们都要安全。”
阿牛一把将阿柱按在树干上，力道之大震落了不少枝叶。
“你听不懂人话吗？”
阿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左爪猛然扣进树皮，指甲崩裂处渗出黑血。
“她们是海叶村的人，是我们的家人，而你不是，懂吗？知道了就赶紧滚出村子！”
阿牛纹丝不动，任凭腥风扑面，冷冷地盯着那双已泛起幽绿光泽的眼睛。
“你现在这样子，还算作人吗？”
“你！”
似是被说中了痛处，阿柱抬起已经变异的左爪，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下一刻，他颤抖着拿起石头，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已经变异的左手上，每一下都溅起暗色的血花。
“我不要变成怪物，我不要变成怪物，这到底是怎么了，阿爹，阿娘，你们到底怎么了，呜呜...”
浑浊的泪水，伴随着暗色的血水从破碎的指缝间滑落，渗入泥土，散发出淡淡的腥咸。
少年心灵崩碎的哭泣声，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回荡，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夜的寂静。
阿牛蹲下身，把手搭在阿柱颤抖的肩膀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劝慰，毕竟这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我带你走，至少先离开村子。”
阿牛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阿柱和其他人恢复原样，但本能告诉自己，无论是谁，离这个村子越远越好。
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阿柱站起身，背对着村子，另一手握紧放在胸前。
“我不走，我是海叶村的人，我要留下来。”
“你疯了吗，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恢复，但肯定离开村子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没有办法的，其实我们都知道，那鱼肉吃不得。”
见他一下就说出了那层无人敢捅破的真相，阿牛怔住了。
月光下，阿柱转过身，眼中绿芒微闪，声音沙哑如风刮过礁石。
“可我们没办法，那时候海里是无穷无尽的怪物，村里没有渔获，畜生被吃干净了，外头的商人也不敢靠近。
饿了那么久，我们没有选择。”
“而你还有阿枝她们，都没吃过那鱼肉吧，肯定没事。”
阿牛喉咙一紧，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了那一片片浮现出来的鳞片，心头越发沉重。
“那你们...”
“没用啊，”阿柱咧嘴一笑，此刻，他已经被侵蚀了大半身躯，笑容里满是凄然与绝望。
“当我们所有人吃下去第一口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口与无数口没有区别的，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在等死，只是想多活一天算一天。”
“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变成怪物吗？”
阿牛攥紧了双拳，眼眶泛红。
见状，阿柱摇了摇头，在袖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把匕首。
“这是我准备给自己用的，只不过没想到我下不了，还是好害怕，阿牛，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
“虽然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你，但这都是嫉妒阿枝对你的态度，要是没有她的话，我肯定也会很喜欢你。”
阿牛接过递来的匕首，双手剧烈颤抖，鼻尖酸得发涩，冷风灌进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牛哥，我不想变成怪物，哪怕死，我也不想。”
月光落下，尽管被侵蚀，但他依然能瞧见这副丑陋面孔后的笑脸，那是一个少年最真挚的笑容。
那一声轻唤，让阿牛心头狠狠一颤。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