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唯一棘手的,是寒霜降带来的这坛落梅酒。
看样子,寒霜降本人早在藏书阁日日饮酒那些年里练就出一身千杯不醉的本领,数杯下去,此人仍正襟危坐,笑看对面举杯欢笑的几人。
今夕隐隐想起,年少时几人害怕藏书阁里疯师叔的传闻,三五个簇拥着溜进藏书阁找书,经过虚掩的内室,她不禁扭头,瞧见一头柔和墨发,而因好奇多做停留,那个传闻中的疯师叔,恰也是这样看着他们。
岁月静好一般。
另外三个人便不同了。
看着桌前醉到地老天荒,称兄道弟,劝也劝不住的三人,今夕对唯一清醒的寒霜降道:“师叔。”
“嗯。”
“你说,沈清客醉酒是何模样?”
寒霜降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您大概要说,醉酒误事,他从不饮酒。”
今夕接下话茬,“可我恰恰见过一次。”
“是我被扔进思过峰的第一年,天寒冰坚,没了内丹的人如何挨过寒冬啊。”她端起杯盏,饮下一口酒,落梅沾上舌尖,带来的味觉原是苦涩,待梅香渐渐弥漫在整个味蕾,饮酒的人却不再期待这迟来的清甜了。
“难挨的第一年,我发誓,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跑上那座山,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宋云棠,我便可以还是我。”
“但是那夜,我在思过峰,看见了他。”
“是醉酒的他。”
“看着他那神志不清的模样,我简直新奇大于憎恨,说好的清风明月呢?原来醉了酒同山下找不见家门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我问,你来干什么?”
屈尊降贵,来看一个被你抛弃的弟子,醉得不省人事,站在你认为无可救药的弟子面前,你又想证明什么?
“他只是那样看着我,他说,没了内丹的人,当然度不过这寒冬了。”
“接着一件冬衣到了我身上。”
“狼狈的我,一尘不染的他,明月下的仙人对无家可归的鬼魂垂眸,就像初见那天,那座山上,寻死的我遇见了他,他救了寻死的我,那是我自以为日夜祈祷换来的奇迹,后来我才知,那是我苦难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我就是被这样的温暖勾走了魂。”
“于是那天我在想,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要撕开他的面具,要听他的悔过,要弄脏他的白衣,要把他踩在脚下。”
“我杀了人。”今夕平静地看着寒霜降,“杀了你师弟,仍像上一世那样。”
“这是重来一世后,我想过很久的答案,想着想着,才想通,重来一次,我还是想这么做。”
“现在,我的苦难结束了。”
寒霜降秀眉轻压,眼中流转过一丝悲悯:“你与他,他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猜……”今夕指尖轻点酒中落梅,“他是爱我的,但是,我的未来,永远不会再有他的存在。”
就像今夕的话语里,有关沈清客的内容,很快被桌前的喧闹盖过,销声匿迹。
珺媞顶着脸颊两团红晕,碰郭承的杯:“来,大哥!”
郭承此刻已不记得自己的职位,爽快灌酒:“客气了,小妹!”
计于晨头晕眩目,趴在饭桌上不满道:“占我便宜……”
今夕忍俊不禁:“这都哪跟哪?”
计于晨小声嘟囔:“那是我爹……”
“好好好……你爹。”今夕一道敷衍,一手夺过珺媞手中的酒杯,搀着人站起身。
寒霜降摸了摸她的头。
“我今晚就得走了。”她晃了晃掌心的灵石,“压岁钱。”
“真的?”今夕毫不客气地打开随身携带的鸳鸯荷包,“我可好些年没收到压岁钱了。”
计于晨一手枕着手臂,被六角灯的暖光熏得睁不开,费劲地半眯着,目光被眼前一件花花绿绿的小物件吸引,嘴里嘟囔:“我好像也有那么一个荷包。”
只不过瑞雪声沉,没人听得见就是了。
今夕扶着珺媞回到房里后离开,一手关上门,隔绝守岁夜里所有喧闹。
又是只有今夕一个人的屋子。
不知来了什么兴致,她落座案前,青丝垂腰,一手扶着木琵琶,指尖搭上弦索。
炭火燃烧炸开的声响,薄雪埋葬尘土的无声无息,都与这拨开的一弦不谋而合。
枕越只身靠在门后,右臂衣袖空荡,垂在身侧。
“除掉你父亲了?”琵琶声不止,只一句冷冷的询问透过音律传达对面。
“没有。”
“那你来做什么?”今夕悠闲拨弦,“我说过,你只有除掉魔族君主,我们才能进行最后一步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