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坞落成的第一日,永琏亲自推着木质轮椅,将太上皇送了进去。
敖登伴随在永琏身侧,她效法孝贤皇后的节俭之德,少用华贵衣饰,但既为皇后,穿戴上也该显出独一份的尊荣。她穿了一身香色八团喜相逢妆花缎棉袍,外罩着米黄缎紫貂小坎肩,头上多以绒花为饰,最华丽的是一支式样古朴的赤金镶宝石长簪,那是她嫡祖母纯悫公主的首饰。她本是身量高挑,猿臂狼腰,什么样的衣裳都撑得起来,现下这身更衬得她光彩逼人。但她在太上皇面前却是一副恭顺样子,甚至还亲手为太上皇捡起膝上滑落的薄毯盖了回去,十足的孝顺态度。
太上皇“呜呜”了几声,也没有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四周的近臣、宫人、妃嫔忙着恭维新帝新后的孝心,也没人理他。
敖登看着轮椅上干瘪瘦弱、口歪眼斜的太上皇,太上皇也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呆滞,好像已经不知道敖登是他的儿媳了。
敖登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祖父超勇亲王策棱,策棱在临终前的那段时日,虽说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神智还是清醒的时候居多。
他那时早已放权多时,但毕竟喀尔喀的铁骑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因此他的影响一直都在。而在死前,他便着手作出了一系列安排,巩固了二子的权势,也安排好了其他的儿孙的去路。
那时敖登常在病榻前侍疾,策棱安排这些事、接见各种人的时候也从不避着她。
直到有一日,策棱的精神好些,在敖登侍奉汤药时,他问起了她的丈夫。
理智告诉她不能在此时让这位行将就木老人徒增烦恼,但她那时一边要面对将要来临的丧亲之痛,一边又担忧被“发配”去守陵的夫君,已经是心力交瘁,下意识就和从前一般,把祖父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策棱完完整整地听过所有前因后果后,费力地思考了一番,将其他伺候的奴仆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她。
然后策棱问她:“你觉得,二爷将来能登上那个位子吗?”
敖登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回道:“二爷是有情的君子,但一个君子也许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策棱轻笑一声,像从前教导她一般循循善诱:“那么,敖登是觉得二爷太心软、太天真了吗?”
敖登道:“汉高祖遇到危险时可以把儿子推到车下,唐太宗为了夺嫡在玄武门弑兄杀弟,能成大事者,也许真的要狠得下心,连血亲都要割舍,更何况其他呢。”
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不是二爷的心软和天真,孙女是不能有机会回到漠北来照顾您的。”
策棱道:“可是敖登,你有没有想过,秦二世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单看行为和唐太宗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杀的人还更多。”
敖登愣了一下。
策棱说:“按照儒家的说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顾,他会不会对百姓的父母兄弟姐妹好,很多人都会有疑问的。当然,从古至今,也不乏弑亲但心怀天下苍生的明君,但也的确存在更多残害手足更残害百姓,最终危及社稷的暴君。如果说一个人够狠、够无情就能成大事,那么,朝廷也不用科举了,去牢里挑那些十恶不赦的犯人来委以要职就是了。所以,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条准则,但并不是唯一的准则,甚至不一定对。因此,即使二爷心肠软些,人单纯些,也不能言之凿凿说,二爷一定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敖登点点头。
策棱停了片刻,积攒了一下力气,继续道:“我经历三朝,对几位圣上都有些了解。圣祖爷多情,对他身边几位有资历的娘娘,他会尽力照顾到每一位,虽说他最看重理亲王,但对其他的皇子爷和公主,在夺嫡之争前,也是尽心尽力地教养关怀。而世宗爷与圣祖爷是大相径庭,但若不论和通泊的大败,世宗爷也可以称得上有所建树了。至于当今圣上,和圣祖爷、世宗爷相比,又是大大不同了。帝王并不是被熔铸的兵器,一定要用一个模子来框着。”
他说着长出口气:“敖登,从你和二爷成婚,甚至更早,你阿布去了京城,这些,都是皇上疑心着咱们一家子的表现。皇上的疑心,将来也不会断,恐怕等我死后,你三叔就会被召入京城长住了。所有的子女中我最疼爱你三叔,所有的孙辈我最疼爱你,可是很多事情,我也不能为你们安排万全。等我死后,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敖登落下泪来,抽泣着点点头。
策棱抬起手为她拂去泪水,慈爱道:“好孩子,如今我只能祝福你,得享纯悫公主与我的安乐,而无她与我经受的苦痛。但愿我的祝福代替我,永远护佑你。”
没多久,策棱就去世了。他已经将所有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因此去得也算安详。
而如今的太上皇,恐怕活着时也不安乐吧。
敖登有些讽刺地想。
皇额娘去后,他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身不遂,缠绵病榻,整个丧仪都无法露面。
太医说太上皇大悲大恸,催折心神,风痹更加严重,就算好了,也说不出话来了。
敖登倒是不太相信太上皇会为了皇额娘悲痛至此,按她的猜想,应是摇香菇毁坏了太上皇的健康,而皇额娘崩时乌拉那拉氏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长春宫,给了他双重的刺激,才让他悲愤交加,一病不起。
这一手到底是皇额娘无意所致,还是皇额娘根本就是早有算计,在二爷站稳脚跟后,为二爷铺平道路,她也说不好。就像她现在也无法理清,阿布所言的那个噩梦,还有从梦中逃出、在宫廷现身的神秘宫女,以及那些把人引入梦魇的摇香菇和口蘑,到底是什么妖法。
不过,法子好用就行,她也不想为此事多费心力了。
老皇帝病笃不能视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而端亲王永琏在工部办差多年,广有民心,能力足够,又是中宫嫡出,更有富察氏为靠山,自然是新帝的不二人选。
这一切听起来多么悦耳。
她当上了皇后,目的已经达到,而乌拉那拉氏那个阴为诅咒的毒妇会背下所有骂名,其他人都可以全身而退。
两年后,太上皇崩逝,那时,永琏便已经彻底掌握了朝政。
永琏确实是一个勤政的帝王,登基后励精图治,闲暇时也手不释卷,力求开拓眼界。对西方进贡来的各样新奇机器,他一开始以之为奇技淫巧,但很快也发现其中奥妙,不再等闲视之。
他开始召见传教士,询问泰西的技艺和风土人情。
有时候,他也会和敖登提起珍妮机、蒸汽机、火器、海上贸易和议会、内阁。
敖登觉得,那些有助于耕战的器具,购买或是让人进贡一些也就罢了,海上贸易若贸然开放,叫番人进来做生意,不但可能让沿海的农人失去生计,更可能会招来不怀好意的海盗、走私犯,引发混乱。尤其是,这泰西的海上贸易,听说是海盗大量搜捕昆仑奴,卖到海的另一头做苦力,这种买卖,就算赚了再多银子,也是有伤天和,大清更不能让这种人进了国土,伤及百姓。
至于什么议会、内阁,都是分薄皇家权势的,完全是违背了祖宗家法。
对泰西好的地方,自然是见贤思齐,可是也不一定要什么都学呀。
永琏若有所思,后来慢慢地不再提这些话头了。
敖登总觉得,永琏似乎越来越烦恼、越来越沉默了。
后来有一次,永琏问她,还记不记得以前和妃的表舅写过一个话本子。
敖登当然记得:“皇上说的是《石头记》?”
和妃出身正白旗包衣李氏,李氏有一姻亲曹氏,祖上任过江宁织造,后来因落了亏空,在雍正五年被抄家。和妃那位表舅曹佩,便是出身曹氏,家道中落后曾经在右翼宗学教书,但由于各种原因,在安亲王精简右翼宗学时便被裁撤了出去,自此家计艰难,只得移居西郊。不过此人颇有些异才,在宗学时也是往来无白丁,如宗室远亲敦敏、敦成,还有慎郡王,以及傅清之子明义都对他颇为赏识,时常接济。
傅清在西藏捐躯,又是永琏的舅舅,永琏对他的两个遗孤自然是上心的,见明义跟文人墨客待在一块儿,想着总好过跟一些酒色之徒勾搭一处,对曹佩也多了些感激。再加上曹佩和李格格这层关系,永琏平日里多少也接济些银钱,于是也知道了曹佩穷尽毕生心血写了一部《石头记》的事情。
那本《石头记》,永琏与敖登闲暇时也一同读过,觉得这里头虽然多写闺阁之事,也能以小见大,学到许多东西。
都是潜邸的往事了,敖登不知道永琏为什么没来由地提起这本书。
永琏叹了口气:“朕只是偶然忆起,突发奇想,你说,书里的贾宝玉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被抄家的结局呢?”
敖登想了想,回答:“没有办法。这书是和妃她表舅在被抄家后写的,也就是说,一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永琏又叹了口气。
敖登宽慰道:“皇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不是人力能改变的。再说了,不过是一个话本而已。”
永琏沉吟半晌,才道:“你说得对。”
时间一晃过去几年,后宫添了些新人,也添了几个孩子。
永琏在潜邸时有二女一子,登基后纳的人不多,平素也不太流连后宫,数年间添了二女二子,在历代帝王中,不算是孩子多的。
而这些孩子中,绵稷从小显出较为内向羞怯的性子,长大后比起圣人之言,对算数天文和传教士带来的炼金术更感兴趣,骑射也算普通,显然并非帝王之才。永琏和敖登努力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把他往储君的道路培养。
永琏于是早早地给绵稷封了王爵,挑了个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为嫡福晋,让他当了份清闲差事。
反正孩子也是好孩子,就让他这么摆弄着,说不得日后就和泰西那个瓦特一样,弄出个什么蒸汽机来,也是大清之福。
其余两个阿哥分别为淑嫔喜塔腊氏之子绵宁、如妃钮祜禄氏之子绵予,倒都是不错的孩子。
增昀、增岚、增曜、增皓四名公主,永琏舍不得她们远嫁,早早找了几家亲贵中品貌好的公子,选入宫中养了起来,等公主们到了年纪,便让公主好好挑选了夫婿。
敖登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但是,永靖二十五年的那次刺杀,打破了一切安宁的生活。
那一日,永琏与顺亲王永琰一同到郊外祭祀,回到紫禁城时,忽然从神武门边跳出一个男子,举着刀便冲了出来。
好在随侍在侧的超勇亲王拉旺多尔济反应迅速,立刻将那男子拦腰抱住,其他侍卫一拥而上,最终,永琏毫发无损,永琰也幸运地只是被刺破了衣袖。
炩皇贵太妃听说皇上和爱子遭袭,女婿挡住了刺客,不顾自己是个有年纪的人,立刻就从圆明园赶到紫禁城,看到几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皇帝遇刺是大事,永琏即刻命诸王大臣、刑部、慎刑司、大理寺一同会审,很快审问出,那刺客名叫陈得,四十五岁,三十一岁时到北京来谋生。在内务府当过五年厨子,对出入皇宫的路线比较熟悉。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家中有两个幼子,此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岳母。他不久前被原来的主子辞退,生活没有着落,又想“自寻短见,无人知道岂不枉死!”听说皇上今日进宫,就跟着人群混进神武门。“想着犯了惊驾之罪,当下必奉旨叫侍卫大臣把我乱刀剁死,图个痛快,也死个明白。”
永琏对着这甚至有些荒诞的供词沉默许久,最终下令,判了陈得绞刑,又交待了小祥子,秘密送些钱财去接济他的岳母和幼子。
那之后,永琏的身子迅速地垮了下去,不到半年,便有了下世的光景。
他崩逝前,将敖登召至养心殿,屏退左右,问了她一个问题:“朕诸子中,皇后以为,谁堪大任?此间只有你我,皇后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敖登鼻子一酸,道:“皇上万不可有此念头,您春秋正盛……”
永琏道:“敖登,不必宽慰我了。医得了病,医不了心。我的命数,已经到头了。”
敖登知道他是认真的,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咱们的绵稷是不必考虑了。绵宁、绵予虽说年轻些,也都是好孩子,就是绵予……绵予写过一篇策论,提出要大量引入泰西的器械、军火,臣妾觉得,他的想法倒不算错,但恐怕太急躁激进了些。”
永琏道:“古今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虽说也许做什么都无用,但总得尽力才能问心无愧。罢了,皇后,扶朕起来。”
他让小祥子拿来那个装着秘密立储诏书的锦盒,将其中的诏书取出打开,只见里头赫然写着“传位于皇三子绵予。”
永琏让小祥子去安排,将诏书放到正大光明牌匾后,然后召来众宗亲和福康安等近臣,宣布了新帝在独当一面前,由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听政,匡正过失,福康安以及其他几人为顾命大臣的命令。
永琏的性子虽比先帝温和,但他登基后二十余载,对朝政的把控远远超过先帝,是以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安排完这些,永琏挥退其他人,只留下敖登。
他又说了些朝中臣子的情况,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要防,他相信敖登和绵予自有判断。
最后,他发出了一句感叹:“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敖登知道,这是《史记》中汉高祖临终前对他政治遗产的继承人吕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眼泪落下,砸在永琏的手背上。
永琏上一次见到敖登哭,还是乾隆十五年,她的祖父病重的时候。她亲生祖母去世时,她已三十岁,不再是那个悲痛无措的少女,可以冷静地处置相关事宜,宽慰她老年失母的父亲。
他抬起手,想为她拂去眼泪,但他的手还没够到她的脸颊,便无力地垂下。
国丧之后,新帝即位,改年号为嘉庆。
敖登换上太后朝服,坐在重重珠帘之后,与新帝一同聆听朝臣的奏报。
她并不知道,七年后,由她与嘉庆帝共同牵头推行的新政,就会因法王路易十六之死受到来自宗亲和大臣重重阻力,最终潦草收场。而那些宗亲和大臣也不会知道,短短数十年后,英国便发动鸦片战争,清国被西方的船坚炮利,强行打开了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