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所见,自是外部之患。臣所虑者,却在萧墙之内。”萧何语气沉静,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凝重,“我军攻克咸阳时日尚短,虽已掌控大局,但根基未稳。此前在王贲将军多年经营下,城中旧秦势力盘根错节,遗民众多。他们表面臣服,然心中是否仍存复辟之念,谁又能担保无人包藏祸心?”
“这……”
高要一时语塞,方才的轻松神色彻底消失。他并非没想到这一点,只是先前局势危急,无暇深究。如今被萧何点破,种种可能性瞬间涌入脑海。概率或许不高,但正如萧何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当一座城池被重重围困,外无必救之援军,内部的忠诚便会在生存的压力下经受最残酷的考验。那些沉默的“老秦人”,会不会在某个深夜悄然打开一道侧门?会不会在守军膳食中做下手脚?会不会突然发难,里应外合?
他仿佛已经看到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萧何见高要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继续剖析,言辞更为直切:“再者,正因为如今城中多为文武家眷,妇孺居多,她们牵挂夫君父兄安危,心中惶恐,最易被人利用。若早有细作潜伏其中,散播谣言,动摇军心民心——或夸大城外楚军势大,或谎传我军前线失利,甚至许诺保全富贵……恐吓与诱惑交织,难保不会有人为保家人性命、或是贪图私利,而心生异志,乃至做出投敌之举。王上,妇人之仁,在平日或是慈爱,在此非常之时,却可能成为决堤之蚁穴,毁掉我们所有的部署。”
伴随着夜晚的降临,唯有烛火噼啪作响。萧何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高要心上。外部的强敌可以用城墙和刀剑去抵挡,但内部的裂痕,却防不胜防。高要此刻才真正明白,他最坚固的堡垒,可能正从内部开始悄然腐蚀。
“如今,我们也只能期盼援军尽快抵达,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援咸阳。更重要的是,必须想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楚军能够随时兵临城下、威胁咸阳的困境。”
高要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萧何方才的一番剖析,像一根尖刺,扎进了他原本稍感安稳的心绪,令他不得不正视咸阳可能从内部崩塌的危险。
他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却暗流涌动的帝都。
与此同时,咸阳城内。
得益于高要的迅速控制和强势介入,历史在此处偏离了原有的轨迹——项羽的楚军并未有机会纵火焚烧咸阳宫。尽管诸侯联军破城之初,乱兵进行了疯狂的劫掠,宫内珍宝损失惨重,多处殿宇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但主体结构却得以奇迹般地保全。昔日的秦宫依然恢弘,雕梁画栋,殿阁巍峨,沉默地矗立在渭水南岸,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正是因此,吕雉、玉淑等一众家眷得以在乱局平息后,第一时间入住了这座庞大无比的宫殿群。
此前久居南海郡的丞相府,虽也已显赫,但与此地的咸阳宫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吕雉初入宫时,甚至感到一阵恍惚,曾经觉得宽敞的丞相府,此刻在记忆中竟显得逼仄起来。若真要比较,恐怕二十个丞相府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咸阳宫的一片前庭。
地方广阔,自是显赫尊荣,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管理难题。从丞相府带来的那点仆从、侍卫,撒入这连绵的宫阙之中,犹如杯水车薪,瞬间便被淹没。姐妹们虽同处深宫,但各自的居所相隔甚远,若要互相拜访,往往需耗费一刻钟的时间步行。
然而,空间上的疏离,在这个非常时期,反倒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件好事。往日在府中每日必须一同用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微妙压力骤然消失,减少了诸多不必要的摩擦与比较,让每个人都获得了喘息之机。
环境的巨变也催生了新的责任。吕雉和玉淑很快从初入宫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主动肩负起重任。
高要领兵在外,咸阳城的一切防务调度、军队调配,他全权交给了心腹将领李钊。李钊跟随高要日久,历经考验,忠诚与能力皆可信赖,此次镇守咸阳,既是莫大的信任,也是他脱颖而出的机会。
而城内政务的协调与后勤保障,则需一个能镇得住场面、且有决断力的人来主持。吕雉当仁不让地暂代了“主母”之责。她虽曾行差踏错,但高要深知,论大局观和实际处理事务的能力,吕雉远超常人。她开始与李钊定期会面,共同商议守城细则、物资分配、人员安置以及稳定民心等各项紧要事宜。她的精明与果决,在此时发挥了关键作用。
玉淑则以其特有的细致与包容,接管了庞大咸阳宫的内务。从宫人的调度安排、日常用度的供给保障,到安抚其他女眷的情绪、维持后宫的基本秩序,千头万绪皆压在她的肩上。她默默地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努力让这座空旷的宫殿在战争阴云下仍能维持运转,成为一个稳固的后方,而非混乱的根源。
然而,就在这一切看似有序的安排之下,萧何所担忧的暗流,正悄然滋生。
咸阳宫巨大阴影的角落里,一些忠于旧秦的宫人内侍低声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市井之间,关于楚军势大、援军难至的流言开始隐秘传播,不断撩拨着那些原本就心志不坚的降臣和百姓的神经。
李钊虽忠于职守,日夜巡防,但面对这座庞大城市内部复杂的人心,难免有力所不及之处。吕雉虽能压制明面上的波动,却难以洞察每一丝暗地里的勾结。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等待着前方的消息,也等待着未知的变数。咸阳的安危,系于一线,不仅系于城墙的坚固,更系于人心向背的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