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晨光已跃出东山,金辉漫过皇城朱墙,将琉璃瓦上残留的水珠映得透亮,如撒了满地碎金。
宫苑内积水未干,檐角垂落的雨丝还带着几分凉意,却被初阳烘得渐渐消散,只余下青砖缝里凝着的湿痕,血光犹暗。
忽闻钟楼上传来“当——当——”钟鸣,沉厚绵长,一声叠着一声,穿透晨雾,响彻九衢,正是催朝的景阳钟,连敲十二下,震得宫阙间的雀鸟都扑棱棱飞起,绕着殿宇檐角盘旋不休。
杨炯立在宫苑正中,方才还凝着杀气的长刀已归鞘,赤红麒麟服上的血污被晨光染得淡了些,却依旧透着股沙场的凛冽。
他抬手拭了拭颊边溅落的血点,目光扫过身前数万甲士。
麟嘉卫的将士们甲胄上多带着战痕,有的护心镜裂着细纹,有的肩甲崩了边角,却个个身姿挺拔,如松柏般立在积水里,甲片碰撞的脆响伴着呼吸声,依旧齐整。
见此情景,杨炯忽然朗笑起来,声如洪钟,震得周遭水洼泛起涟漪:“兄弟们!昨夜靖难,今晨定局!封侯拜相,就在今朝!随我入殿见公卿,讨个泼天富贵来!”
话音未落,麟嘉卫中先爆发出一声呐喊:“誓死追随!忠勇无当!”
紧接着,沈高陵麾下的熊罴卫、毛罡统领的龙骧卫余部,竟齐齐应和,数万声呐喊叠在一起,如惊雷滚过宫苑,连殿宇上的瓦片都似要颤落。
将士们收刀入鞘的动作整齐划一,刀身映着晨光,晃得人眼晕;脚步声 “踏踏” 响起,踩着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不多时便列成整齐的方阵。
杨炯走在最前,龙行虎步,墨眸里不见半分悲戚,只剩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这麟嘉卫本是杨炯一手带出来的悍卒,去年随他出京,转战千里,死在他们刀下的天子、天骄不计其数。
熊罴卫更是与梁王府交好,沈高陵与杨炯自幼相识,其在兰州戍边时,全靠李潆暗中接济火器,才成了大华除了麟嘉卫外,唯一装备火器的禁军,如今功成名就,自然毫无二心。
众将士皆知,今日入大庆殿,名为请赏,实为定局,这大华的天下,从今往后,怕是要换个模样了。
不多时,一行人已至大庆殿外。
殿门早已敞开,朱红梁柱上缠着鎏金盘龙,殿内铺着的青花御毯从门口一直铺到龙椅前,庄严肃穆,不见丝毫凌乱。
殿内百官早已等候,见杨炯领着一众武将大步而入,皆是一惊,纷纷侧目。
这些公卿大夫,有的是老臣,有的是新贵,这一年来早闻杨炯麾下将领的威名。
沈高陵翻越大雪山、奔袭兴庆府的战报传到京城时,满朝文武都赞其“神勇”;毛罡在塞外斩西夏大将的事迹,更是被说书人编成话本,传遍街头巷尾;还有那贾纯刚,精通弓箭火器,竟能将弓箭战法融入火器阵列,军中皆叹 “后生可畏”。
今日见这些将领齐齐入殿,沈高陵身披玄铁铠,面如冠玉却透着股杀伐气;毛罡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虎目圆睁,不怒自威;贾纯刚、姬德龙等人亦是个个英挺,腰间长刀未卸,分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模样。
百官见此,心中皆是一凛,这将星云集的阵仗,怕是大华开国以来头一遭,往后朝堂的武将格局,今日便要定了。
杨炯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目光扫过百官。
见梁王肃立左侧,面色沉静,当即拱手:“诸位大人,本侯此前率军征倭,归途中惊闻李泽勾结万和宜,以下犯上,祸国乱政,屠戮宗室,残害忠良。遂领兵星夜回京靖难,今贼子已伏诛,宫闱平定,特来还朝复命!”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百官心中都有一杆秤,此次乱局,本是李淑与李漟为争嫡而起,李泽不过是趁虚而入,引吐蕃兵入关,若论肇始之罪,两位公主难辞其咎。
可杨炯偏将罪名全推在李泽身上,显然是要隐去李淑之事,众人转念一想,宗室尽灭,多半是李淑所为,如今她已死,杨炯此举,怕是为了安定人心,也为了给皇家留个体面。
当下,百官皆看向梁王,等着他定调。这乱局如何定性,赏罚如何分明,全在梁王一句话。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尖厉的唱喏:“陛下到——!”
百官一愣,连忙转身朝殿门方向躬身。
只见李漟身着赤红九龙袍,袍角绣着的金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长发挽成飞天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虽昨夜历经乱战,却不见半分憔悴。
她在掌印大太监田令孜的搀扶下,脚步生风,每一步踩在御毯上,都带着帝王的威严。
田令孜是宫里的老人,跟着李漟多年,此刻亦敛着神色,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肘,神气十足。
李漟走到龙椅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抬手理了理龙袍的前襟,凤眸扫过殿内众人,从躬身的百官,到意气风发的杨炯,再到肃穆的梁王,眼神凌厉如刀,却又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平静。
待整理妥当,她才缓缓坐下,龙椅宽大,却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诸卿!镇南侯所言极是,此次李泽叛乱,附逆者虽众,忠勇者亦不在少数。乱世需用重典,盛世当行封赏,今日既已靖难功成,便该论功行赏,以安天下之心。”
“陛下圣明!” 刑部郎中胡澹率先出列,躬身高呼。他是李漟潜邸之臣,此刻发声,显然是早有准备。
紧接着,户部左右曹侍郎、工部尚书、钦天监鉴正等官员纷纷附和,这些人虽非朝堂要职,却分布甚广,显然是李漟早已暗中联络好安排,百官心中了然,这怕是新帝要同梁王摊牌了。
李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目光落在中书省正言郭淮身上,微微抬手:“郭正言,此次平乱,有功之臣甚多,你掌中书,可有提名?”
郭淮早已备好,闻言立刻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文书,双手举过头顶,朗声道:“陛下,此次叛乱,波及甚广,有功之臣遍布朝野,臣已将名单整理成册,恐有遗漏,还望诸同僚查漏补缺。”
田令孜连忙上前,接过文书,躬身呈到李漟面前。
李漟并未立刻翻阅,只抬眼示意郭淮继续说。
郭淮便直起身,声音愈发洪亮:“青龙卫大将军杨朗,本在西域练兵,闻吐蕃董毡心怀不轨,当即领兵回京勤王,一路斩关夺隘,功勋卓着,臣以为可升兵部尚书,总领天下军政。
展旗卫指挥使熊定中,驻守边关多年,此次叛乱期间尽忠职守,未让吐蕃兵越雷池一步,可令其接管雁门关等外三关防御。
领军卫大将军邹鲁,忠心可鉴,此次护持京畿,劳苦功高,可升登州转运使,防备倭国及海外贼寇。
此外,今科举子之中,有多人在乱局中安抚百姓、守护城池,朝中诸臣亦有不少坚守岗位者,皆应论功行赏。”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百官心中都打起了算盘。
杨朗是天波府嫡子,是老太君的心头肉,如今天波府底蕴全无,正愁无法起覆,李漟封他为兵部尚书,无非是想拉拢其共同制衡梁王,以天波府现在的处境和以往的行事风格,怕是不会拒绝。
熊定中、邹鲁所领的展旗卫、领军卫,素来忠于皇室,与梁王府掌控的麟嘉卫、熊罴卫井水不犯。
李漟此举,一为示好,二为表态,重要这二人有进取之心,往后必然会成为李漟重点提拔对象。
至于科举子和朝中旧臣,更是李漟如今唯一的依靠,她手握国库,又有天子之名,若能拉拢这些人,便能在与梁王府争斗中保全自身。
杨炯听得冷笑一声,向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郭淮:“郭正言!凡事讲究名正言顺,论功行赏,当以军功为先,此乃亘古不变之理。
本侯身后这数万将士,昨夜浴血奋战,斩贼平乱,至今未得半分封赏,你却在此口出妄言,莫非是老糊涂了,分不清主次?”
郭淮却不慌不忙,躬身道:“侯爷息怒。诸位将士的功劳,臣自然不敢忘,只是今日乃更元之日,刚平乱局,当以安天下为要。
圣人云:‘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有其时。’如今贼寇已除,当先安抚朝堂、稳定民心,将士们的封赏,可暂缓几日,再细细商议不迟。”
“暂缓?” 杨炯正要反驳,却见左侧首梁王缓缓抬手,只这一个动作,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梁王今日身着藏青锦袍,袍上绣着暗纹祥云,虽年近五旬,却身姿挺拔,眼眸沉静如深潭,只一抬手,便自带威压,仿佛整个大庆殿的气息都被他掌控。
梁王缓行殿中,目光扫过百官,又看向杨炯,最后落在龙椅上的李漟身上,朗声道:“郭正言此言差矣。将士们浴血沙场,为的便是今日的封赏,若迟迟不赏,寒了军心,何以安天下?
本王以为,赏罚当分明,今日便一并定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庄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镇南侯杨炯,一年之内,率军征五国、平叛靖难,转战数万里,斩贼无数,护大华江山周全,功勋卓着,远超国公之爵。
今特封同安郡王,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领麟嘉、金花、龙骧三卫,战可领兵,闲可卫国,无须中枢之令!”
这话一出,百官皆是一惊,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大华开国以来,异姓王唯有梁王一人,如今杨炯竟封同安郡王,且食邑三千户,几乎是总领大华半数兵马,这已是实权在握,与太子无异!
更遑论梁王府一门两王,权势之盛,怕是同那皇帝也无区别。
梁王却似未闻百官的动静,继续道:“叶九龄,辅政多年,统御内外,运筹帷幄,此次平乱之功,多赖其谋划,今升左丞相,总领中书省、门下省,掌朝政大权。”
叶九龄闻言,连忙出列躬身:“谢陛下恩典。”
“石介,” 梁王又看向一旁的石介,“你主持新政,轻徭薄赋,安抚黎民,成效显着,今升右丞相,协理左相,掌户部、工部,总领天下民生之事。”
石介面沉如水,亦躬身谢恩:“谢陛下!”
梁王继续分封:“沈高陵,翻雪山、奔兴庆,战功赫赫,今升安西侯,授兴庆府节度使,赐黄金五千两、锦缎五百匹,镇守西北。
毛罡,斩将夺旗,护持京畿,今升乐安县侯,迁龙骧卫大将军,总领禁卫重建,典司京畿戍防。
贾纯刚、姬德龙、卢启,或勇冠三军,或智谋过人,今皆封男爵,贾纯刚充青州团练使,姬德龙充登州防御使,卢启充济州通判,各赐黄金五百两、锦缎百匹。
其余将士,有军功者按功进爵,功半者赐黄金锦缎,无军功者亦赏银五十两,七日之内造册完毕,不得有误。”
分封完毕,梁王目光扫过百官,沉声道:“诸位可有异议?”
殿内一片死寂,百官皆低着头,无人敢应声。
谁都知道,梁王说话向来一锤定音,他给出的封赏,已是最优厚的,若敢反对,怕是没有好下场。此前与梁王作对的宗室、将门,便是前车之鉴。
龙椅上的李漟,手指死死攥着龙袍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面上却依旧带着淡笑。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梁王所言极是,诸卿的封赏,朕准了。只是眼下还有一事,需同安郡王出面。”
李漟顿了顿,续道:“朕听闻同安郡王与辽国公主耶律南仙交好,如今雁门关被辽国占据,还请郡王亲往辽国,商谈雁门关归还事宜。切记,万不可伤国体。”
杨炯闻言,眉头紧锁。
耶律南仙聪慧过人,素来狡诈如狐,若想让她归还雁门关,少不得要付出代价,李漟这话,分明是想让他去担那千古骂名。
可他也知道,李漟如今虽无力反驳,却也不愿轻易低头,这是在给自己添堵,更是告诉梁王,她亦不好惹。
李漟说完,不再多言,起身整理了一下龙袍,朗声道:“传旨!七日后举办登基大典,届时再论功行赏,大赦天下!”
说罢,李漟转身便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毯,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脚步沉稳,颇有孤家寡人之韵味。
杨炯望着李漟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又看向身旁的梁王,见梁王眼神沉静,便知今日之事怕是已了。
大庆殿内,百官俯首,甲胄锵然。
梁王振袖,日影移阶,御毯蟠龙隐现金纹。杨炯按刀顾盼,殿外云气尽收,九阙风定,天下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