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西宁府城头。
英国公康白极目远眺,但见青龙卫大营中灯火荧荧,宛若星罗棋布,不由得眸中精光微闪,捻须沉吟道:“观其营盘布置,竟是早有筹谋之势。”
旁有副将应声道:“将军何出此言?末将观其装备,多是轻骑疾行的模样,甲胄亦以锁子甲为主,倒真像是同回鹘野战被逼迫至此。”
康白轻摇其首,目光如电,缓声道:“西宁毗邻吐蕃,与回鹘并不接壤。纵使青龙卫需补给粮草,亦当取道西凉,何以千里迢迢越吐蕃而抵西宁?更兼携攻城重器,其志恐在长安!”
众将闻之,皆倒吸凉气。
副将马国成性急,当即厉声道:“天波府竟敢如此?!我艹他妈!他们敢谋反?”
另一副将费古面凝重霜,蹙眉道:“将军,西宁守军不过三千,何以抵挡三万虎狼之师?若青龙卫铁心谋逆,随便寻个由头便能攻城,届时纵使我等拼死力战,亦恐……”
马国成冷哼一声:“怕他甚么!杨朗那小崽子乳臭未干,还能翻天了不成?老费你也忒长他人志气!”
康白轻摆其手,止住二人争执,叹道:“二位所言俱是在理,却亦皆未得其中三昧。”
遂自怀中取出一纸文书递与诸将传阅,自家则凭垛远望,缓声道:“长安城中暗流汹涌,二位公主争储日亟。青龙卫此来必为入京。我等纵使死守,最多不过阻其三日。何况秦州已破,董毡引兵入京,西宁已成孤城,死守何益?”
众将阅毕军报,皆相顾失色。
费古颤声道:“秦州既失,西北门户洞开,青龙卫若破西宁,南下东进,便可直捣京畿呀!”
康白颔首,令亲兵为其披甲,朗声道:“不论二位公主孰胜孰负,青龙卫终是我大华军队。同室操戈,徒使外敌得利。况且大局定后,你我命运难测。不若反其道而行,让出西宁,奇袭青塘!董毡既敢犯我大华,便该有灭族之觉悟!”
众将闻言,皆眼前一亮。
费古击掌叹道:“将军高明!如此既不涉皇室内争,又可立卫国之功。更兼取得河曲马场,日后吐蕃诸部,皆当聆听将军号令!”
正说间,忽闻远处马蹄声如奔雷骤至。
康白立即传令:“费将军速整兵马,取道东山嶝道出城!”
又吩咐道:“告知厢军,若青龙卫入城,不可抵抗,任其自便。这西宁城,权当赠予杨朗的见面礼罢!”
语毕,纵身上马,率众将疾驰而去,身影渐渐没入东山暮霭之中。
却说那青龙卫三万雄兵,迤逦而至西宁城下,但见旌旗蔽空,戈戟闪亮,端的是一派肃杀气象。
军中高擎青龙纛旗,迎风猎猎作响,那旗上金线绣的蟠龙,在月光下鳞甲粲然,恍若活物。
兵士们皆着青漆山文甲,月光照时泛起粼粼青光,远望似碧波涌动;鞍鞯上悬着弓袋箭壶,马侧佩着丈二长槊,真个是刀枪森列,盔明甲亮。
先锋军中有郎将杨郊,生得虎背熊腰,面如重枣,此刻一夹马腹跃至城壕前,声若洪钟喝道:“吾乃青龙卫中郎将杨郊,奉钧命协调粮秣!兵部文书在此!速开城门!”
声浪滚过城头,却只见几面守军旗帜懒洋洋飘着,半晌竟无人应声。
副将凑近低语:“将军,城头守军稀疏得古怪,莫不是设有诈?”
杨郊冷笑抚刀:“正要他使诈!若敢动手,反倒成全我等入城清贼之名!”
话音未落,忽听得“轰隆隆”一阵响,那包铁城门竟自洞开。
城垛间探出个厢军都头,赔笑高呼:“将军们远征辛苦!城中父老备得薄酒粗食,还请速速入城补给!”
青龙卫众人一时怔住。
杨郊拧眉暗忖:原预备了千百般说辞应对盘问,连血战捐躯的念头都存下了,怎料得这般轻易?
正疑窦丛生时,后方蹄声如雷震地,中军大队已拥着“杨朗”疾驰而来。那替身戴着人皮面具,穿着蟠龙明光铠,远观与真杨朗别无二致,扬鞭喝道:“全军入城!不得延误!”
杨郊见大军涌动,心下稍安:纵有阴谋,我三万儿郎岂怕他瓮中捉鳖?
遂引先锋军拍马入城。
才过瓮城,却见长街两侧人声鼎沸,百姓们箪食壶浆,挤挤挨挨拦道相迎。
有个鬓发斑白的老妪,颤巍巍将一篮熟鸡蛋塞给少年兵士:“小子们这般盔明甲亮,莫不是西夏人又不老实了?多吃些蛋才有力气!”
那小兵面红耳赤不敢接,老妪竟直接往他銮袋里塞。
又见几个垂髫小儿攀在茶楼栏杆上,咿咿呀呀唱道:“青龙旗,过河西,保得咱百姓卖马匹——”
酒肆掌柜更是抬出整瓮桑落酒,拿着木勺挨个给军士舀酒。
满城但闻箜篌琵琶并羌笛声,妇女们捧着新采的樱桃、桑葚,追着马蹄往鞍袋里填塞果品。
端坐马上的“杨朗”见此情景,眉间愈见凝重。
手中马鞭轻敲鞍桥,暗思道:康白乃百战国公,岂有不战而降之理?这些百姓箪食壶浆,倒像是早知我军行程。若真是忠心王事,何须这般殷勤至谄媚?
当下也不敢怠慢,振臂高呼:“父老盛情,杨某心领!然军情如火,岂敢耽于酒食?”
旋即厉声传令:“全军不必下马,即刻穿城而过!”
令旗挥动间,三万铁骑如青龙游走,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急雨般的声响。
百姓们尚捧着酒食怔在原地,大军早已旋风似的卷过长街,从东门呼啸而出,只留下漫天征尘浮沉不息。
那青龙卫没走多久,西宁城外,骤起一阵泼天也似的蹄声。
这声响却与先前青龙卫的轻疾不同,但闻地皮震颤,金石交击,恍若天河倾泻,铁山崩摧。
月色下只见三千铁骑如黑云压城,人皆罩玄色铁甲,马尽被连环锁铠,唯露双目寒光凛凛。那马上军士手持丈八马槊,鞍悬铁骨朵,腰间还别着短柄铁锤,正是大华军中最为精锐的展旗卫重骑营。
当先一杆黑水大纛旗,绣着翻江倒海的玄蛟,迎风猎猎作响,直教星月无光。
排头一将,生得环眼虬髯,面如锅底,正是展旗卫大将军刘文典。只见其猛勒缰绳,那披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嘶鸣。
刘文典环视洞开的城门,又见街市间百姓惊惶四散,酒食果品撒落满地,不由浓眉倒竖。
忽见一厢军都头连滚爬来跪倒,刘文典劈手揪住其襟口,声如炸雷:“英国公何在?城门因何洞开?守军都死绝了不成?”
那都头被他拎得双脚离地,战战兢兢答曰:“英国公已领亲兵出城,临行有令,若见青龙卫至,不可抵抗,还要……还要供给酒食……”
话音未落,刘文典猛地将人掼在地上,暴喝声震得檐上瓦片簌簌作响:“好个康麻子!真真是老奸巨猾的狗彘奴!这般行事,与开门揖盗何异!”
环眼扫见道旁老妪搂着孙儿瑟瑟发抖,篮中鸡子滚落一地,刘文典忽觉胸中燥火愈盛。
他猛地抽出马鞭凌空一抽,炸出个凄厉的响哨:“全军听令!休管这些鸟事!给老子追他娘的青龙卫!”
三千重骑应声如雷,铁流顷刻涌过城门。那玄甲与城门摩擦迸溅火花,马蹄踏得青石板碎裂飞溅。
途经长街时,但见家家户户门窗紧掩,唯有几个胆大的从窗隙偷窥,见这黑甲森森的军容,比之先前青龙卫更添十分杀气。
刘文典一马当先冲出东门,忽见道上留有新鲜马蹄印迹,当即俯身以马鞭蘸起些许泥土嗅察,骂道:“杨朗小儿倒是溜得快!这蹄印还带温气!”
旋即扬鞭指月:“儿郎们!今夜便是跑死马也要追上那帮小崽子!教他们晓得谁是爹!”
霎时间三千铁骑奔若雷霆,重甲铿锵之声惊起林间宿鸟,月光下但见一道玄铁洪流碾过原野,所过之处草偃木摇,连地脉都为之震颤不已。
那展旗卫铁骑方去不过片刻,西宁城外复闻蹄声雷动,恍若天河倒泻。
月色下,但见五千精骑风卷残云而至,人皆深目高鼻,身着西域纹样锦袍,外罩连环锁子甲,那甲片映着冷月寒光,粼粼如波间游鳞。头盔俱是尖顶兜鍪,护耳处缀着狼尾环缨,背后负着桑柘木反曲弓,腰间悬着波斯式弯刀,刀鞘上金丝嵌出火焰纹路,正是回鹘精锐鹰师。
最奇是那五千匹坐骑,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俱是万里挑一的大宛天马。但见它们颈如弓弧,蹄若海碗,奔袭时鬃毛飞扬似流云泻地,四蹄起落间地面微微震颤,端的是龙颅凤膺、虎脊豹章的神骏。
城头厢军都头赵大正揉着被刘文典揪痛的襟口,忽见这支异族兵马卷尘而来,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待看清来者竟是回鹘兵,当即目眦尽裂,嘶声吼道:“关城门!快关城门!”
残存厢兵慌忙推动绞盘,那包铁城门吱呀呀正要合拢。
回鹘军阵中忽跃出一少年将军,面庞尚带几分稚气,眸光却亮如寒星。只见他弯刀出鞘凌空一划,声如鹤唳九霄:“儿郎们,冲!”
五千铁骑应声加速,大宛马果然名不虚传,但见它们肌肉贲张如弓弦满月,猛然发力时竟似离弦之箭,距城门三十丈时突然集体暴起,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连串火星。
厢军箭雨泼洒而下,怎料那些箭镞撞在锁子甲上叮当乱响,竟多数弹落在地。偶有射中马匹者,那大宛马吃痛后反而奔得更疾,雪白鬃毛在箭风中飞扬如瀑。
不过喘息的工夫,回鹘前锋已旋风般卷入城门洞,马蹄铁与石板相击迸出湛蓝火花。
赵大绝望地举刀欲劈,却被当先一骑弯刀轻挑,佩刀当即飞上半空。但见回鹘骑兵队形忽变,化作长蛇阵穿街过巷,白马青甲在月色下恍若流动的银河。
厢军们踉跄追射的羽箭,徒然在锁子甲上撞出点点星火,转眼间五千骑已从东门呼啸而出。
那少年将军一马当先冲出城关,忽勒缰绳望向长安。
大宛马人立而起发出龙吟般嘶鸣,他顺势将弯刀横在胸前,锁子甲下清瘦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却燃着两簇烈火:“阿姐!弟弟来了!”
待得尘烟稍散,西宁百姓方从门缝中战战兢兢探首。但见长街上马蹄印深陷寸余,散落着几支折断的羽箭和撕碎的锦袍碎片,空气中尚弥漫着大宛马特有的汗血腥气。
茶博士王老汉扶着门框喃喃道:“先是青龙卫过境如疾风,又是展旗卫追袭似烈火,现今连回鹘人都来了,这一夜三军过境,莫非长安城要出大事了?”
满城百姓面面相觑,唯见穹顶冷月西斜。更深露重处,不知谁家小儿夜啼忽起,声声泣血般划破边城死寂。
正是:
铁甲连环破锁扃,霜蹄踏月叩帝京。
箪食未冷三军过,孤城空悬北斗星。
紫宸殿里烛影乱,谁记西宁夜夜心?
千古兴亡多少事,尽付羌笛暗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