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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暮云合璧,将浩浩汤汤的海面染作一片流火的赤锦。

杨炯凭栏远眺,心绪如这晚潮般翻涌难平。此番自倭国回返,海上骤遇下击暴流,战船如风中败叶,竟偏航至这华亭港外,真真是世事无常。

正自踌躇,忽见海天相接处,一点墨影破浪而来,其速惊人,不多时已显轮廓,竟是一艘前所未见的巨舰。

那舰身庞然,线条流畅如游鱼,最奇异的乃是高耸的桅杆上张挂的风帆。非是寻常硬布硬篷,而是数幅巨大的三角形软帆,以纵横交错的缆索精密控驭,吃满了风,鼓胀如饱满的胸膛一般。

这帆形制,分明是他昔日交给陆萱的“现代软帆”草图。如今竟真成了劈波斩浪的实物,可见陆萱在江南颇有建树。

一声低沉的号角自那巨舰响起,浑厚悠长,压过涛声,震荡海天,它利落地与前方蒲家商船接舷。

不多时,一艘轻捷的快船自巨舰侧翼放出,如离弦之箭,分开粼粼波光,直射杨炯座舰。

快船迅即靠拢,舷侧绳梯抛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矫健攀援而上,虎步生风踏上甲板。

杨炯定睛看去,心头一热,紧走几步迎上:“良叔!您老怎在此处?”

来人正是摘星卫旧部水军老将温良臣,虽年逾六旬,腰板依旧挺直如松,古铜面庞刻满风霜,双目却炯炯如电,精神矍铄更胜壮年。

他一把攥住杨炯伸来的手,虎口满是老茧,力道沉雄,激动得胡须微颤:“少爷!”

作势便要躬身行礼。

杨炯哪肯受,双臂稳稳托住:“良叔,您这大礼,莫不是想让我挨我爹板子?”

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恳切。

温良臣眼中暖意与军人的刚硬交织,叹道:“礼不可废啊,少爷……”

杨炯不容分说,径直岔开话头:“良叔,我自倭国回程,海上遭了恶风,偏航至此。眼下长安风云叵测,我此行踪迹,实不便显露于人前。”

他侧身,目光扫过身后伤痕累累的战船与肃立的士卒,“您看……”

温良臣目光如电,瞬间了然,断然道:“少爷宽心!华亭北侧新建的洋山港,正由府里心腹督造。老朽即刻回港,知会少夫人,定将一切安排妥当,保少爷行踪滴水不漏!”

“如此,有劳良叔……”杨炯感激的话未说完,已被温良臣大手一挥截断。

“少爷休说这些!老朽这就去办!”言罢,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如猿猴般灵巧攀下绳梯,快船掉头,如飞而去,须臾便融于渐沉的暮色。

夜色如墨,沉沉泼向近海。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漆黑的海面上,几点幽微却稳定的灯火次第亮起,便是引航的洋山港舟船。

杨炯见此,当即下令战船跟随这些闪烁的灯火入港。

入得港口,除了温良臣亲自挑选的王府心腹,再无闲杂人等,四周寂静,只闻海浪轻拍石岸与鸥鸟偶尔的夜啼。

码头上,一切早已备妥。

温良臣指挥若定,士卒们井然有序地被引往隐秘营房安顿。杨炯则被请上一辆外表朴拙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伪装成寻常南洋归来的货商掌柜。

车轮辘辘,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不疾不徐驶入华亭城。

马车并未刻意绕行僻巷,反而大大方方穿行于华灯初上的主街,市井喧嚣隔着车帘隐隐传来,愈发衬得车内人心思起伏。

马车最终驶入绿柳山庄侧门。

山庄内,灯火通明却人影稀少,显是早已得了吩咐。

锦堂春领着几位心腹女卫候在垂花门下,见杨炯下车,齐齐无声福了一福,眼神交汇间皆是了然。

锦堂春疾步上前低语:“少爷,少夫人已下令,您归来的消息密不外传。此刻,她正在书房相候。”

其余几位红颜远远望见,俱是抿唇一笑,识趣地随侍女们悄然退去,将这暌违已久的重逢时光,独留予那对名分早定却聚少离多的正头夫妻。

杨炯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不由得顿了顿。这即将面对的,是他明媒正娶、却独守空闺近两年的正妻,是他心之所系、又满怀愧疚的江南砥柱。激动如潮,忐忑亦如细浪暗涌,那沉甸甸的愧疚感,竟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令人心头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

行过园中小径,一阵清冽幽香随风拂来。偏头望去,只见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园圃之中,照得一片白牡丹莹然生光。

花影扶疏间,陆萱昔日那带着期盼的清音仿佛又在耳畔低回:“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念至此,杨炯心中一动,不假思索便折身踏入花圃。月光下,他俯身探手,小心翼翼采摘那盛放的白牡丹。

“少爷!您……”紧随其后的多丽惊得低呼出声,看清杨炯所为,更是急得跺脚,“哎呀!那是少夫人最最心爱的‘景玉’啊!您……您怎的……”

“嘘——!”杨炯回头瞪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挑选那开得最饱满的几株,很快摘得满怀。

随即寻了柔韧的草茎,借着月光,专注地将这捧白牡丹捆扎成一束,又细细调整了花枝的姿态,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

多丽在一旁瞧着,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心中暗自腹诽:我的好少爷,您拿少夫人心尖上的花儿去哄少夫人,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您能干出这等事来!这到底是赔罪呢,还是火上浇油?

她强忍着嘴角的抽动,引着怀抱花束的杨炯,穿过重重花影回廊,终至那灯火通明的书房门外。

书房窗纸透出温暖的光晕,一个纤秀挺拔的身影映在其上,似在伏案疾书。

杨炯深吸一口气,抬手,指节轻轻叩向门扉。

“当——”

叩门声未落,门扉竟应手而开。仿佛门内之人,早已静候多时,指尖一直悬在门闩之上。

门开处,陆萱静静立于灯辉之下。

她一身月白色素绫长衫,料子是顶级的姑苏软缎,乍看极素,细瞧却见衣襟、袖口处以同色银线密密绣着极精巧的缠枝牡丹暗纹,行走间光线流转,那银纹便若隐若现,如月下花影浮动,端的是低调处见尽奢华。

腰间松松束着一条素银丝绦,更衬得身姿如新柳般清雅又挺拔。一头青丝绾作简洁的倾髻,发间仅簪一把鸾鸟青玉篦。那青篦样式古拙,正是去年杨炯登门求亲时亲手所赠的信物。

陆萱今日显然是细细妆扮过,粉黛极淡,只薄施胭脂,点了樱唇,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气度沉静雍容,竟比那月下牡丹还多上几分华贵。

然而,那精心修饰的妆容之下,眼睑处淡淡的青影却挥之不去,下颌的线条也显出几分清减的伶仃。

她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垂在身侧,那广袖遮掩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灯影里,陆萱目光如静水深潭,落在杨炯脸上,那深潭之下,分明有激流奔涌又强行按捺,只余一点微澜在眸心深处倏忽闪过。

杨炯的目光在她明显清瘦了的面庞和单薄许多的肩线上停留,心头蓦地一刺,那名为心疼的酸涩几乎要冲口而出。他不愿这久别重逢被伤感沾染,念头急转,脸上已堆起惯有的风流笑意,将手中那束还带着夜露清辉的白牡丹往前一递,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戏文里的浪荡子模样:“

轻罗白篦景玉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小姐~~!今夜天公真作美,清风送我见卿卿。

不知……可否入得闺房说话?”

他挤眉弄眼,油腔滑调,只盼逗她展颜。

然而,回应杨炯的,却是“砰”的一声巨响!

那两扇厚重的楠木门扉,竟被一股大力猛地合拢,劲风扑面,差点扫到杨炯高挺的鼻梁。

紧接着,陆萱那极力维持平稳、却仍透出丝丝缕缕羞恼的清冷声音,隔着门板沉沉砸了出来:

“哪来的登徒浪子?满口胡吣!多丽!你是木头桩子不成?还不快给我轰出去!”

杨炯抱着那束无辜的白牡丹,僵在当场,一脸的春风得意瞬间冻成了尴尬的冰坨。

一旁的多丽再也憋不住,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可那忍俊不禁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里“噗嗤噗嗤”漏了出来,肩膀抖如筛糠。

“我……”杨炯茫然地转头,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多丽,颇有些委屈地问,“真像个登徒子?”

多丽赶紧放下手,努力板起脸,站得笔直。可她那双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和用力抿住却依旧不断上翘的嘴角,早已将答案写得明明白白。

杨炯顿感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想他堂堂长安探花郎,风流倜傥之名遍传帝京,何曾在脂粉阵前吃过这等闭门羹?

可眼前这扇门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大娘子,是独力撑起江南半壁、让他又敬又爱又满怀亏欠的结发妻。

想到此,杨炯无奈地叹了口气,狠狠瞪了多丽一眼。

多丽何等伶俐,立刻会意,强忍着笑,福了一福,兔子般飞快地溜走了,将这片寂静的院落留给了门里门外的一双人。

夜风穿过庭院,轻轻拂过杨炯的面颊,卷动他怀中白牡丹柔软的花瓣轻微作响。书房内再无一丝声息,只余窗纸上那抹剪影,依旧定定地站着,仿佛一尊玉雕般沉静。

杨炯立在阶下,抱着那束“偷来”的牡丹,对着紧闭的门扉,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胸中那腔急于剖白的滚烫心意,被这扇冷硬的门撞得七零八落。

他盯着门板上细腻的木纹,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门后那张故作冷清、却不知是否也已飞红的芙蓉面。方才那声羞恼的“轰出去”犹在耳畔,可细品之下,与其说是真怒,不如说是被骤然表白的薄嗔和无措。

想明白了这些,杨炯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夜气,重整旗鼓,决心再战。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内拖长了调子,换了个更无赖也更亲昵的腔调:“娘子——!我的好娘子哟!开门呐!为夫千山万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摸回自家门口,你好歹瞧一眼,验明正身再关门也不迟啊!”

门内依旧静默无声。

杨炯侧耳细听,连那轻微的呼吸声似乎都屏住了。

他索性心一横,脸皮再豁出去几分,声音里揉进十二万分的委屈:“娘子当真狠心!可怜为夫我,在海上叫那‘下击爆流’颠得七荤八素,五脏庙都差点倾覆,一路吐着黄水儿漂到这华亭港,眼瞅着家门在望,娘子你却连门缝儿都不给开一条!

哎呀呀,这心口,怎地突然这般绞痛起来……”

他一手抱着花,一手假意捂住胸口,身子还配合着晃了两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在台阶上。

这一番唱作俱佳,终于又撬动了门内一丝缝隙。

只听那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薄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隔着门板直砸过来:

“杨炯!再敢在门外胡言乱语、装疯卖傻吵嚷不休,信不信我立时唤人,真把你捆了扔回海里去喂王八!!”

“扔……扔海里?”杨炯气息一窒,后面半截“哀嚎”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抱着花束,彻底僵在了原地。夜风卷过阶前,吹动他未曾束紧的几缕鬓发,衬着那张俊脸上错愕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颇有几分滑稽的凄凉。

杨炯无声地叹了口气,索性一撩袍角,也不顾什么体面,抱着那束“罪证”,就在书房门口那冰凉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青石板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透上来,激得他微微一颤,却奇异地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门内门外,一片死寂。只有庭院角落的虫鸣,唧唧复唧唧,叫得人心头更添烦乱。

杨炯抱着花,下巴搁在微凉的花瓣上,鼻尖萦绕着牡丹特有的清冽药香,混着陆萱书房里惯用的、一种极淡的沉水香气息。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丝丝缕缕钻入心脾,勾得这两年积攒的思念与愧疚,如潮水般汹涌翻腾起来。

杨炯想起当年离京南下时,陆萱也是这样一身素雅,发间簪着他送的青玉篦,如今惊蛰已过,他显然是食言了。

想这偌大一个江南,造船的泼天风险,王府日进斗金的期盼,全压在了陆萱看似柔韧、实则也是血肉之躯的肩上。

眼前浮现陆萱方才映在窗上的剪影,清瘦得令人心惊。她眼下的青影,她指尖的微颤,这些年,她独自支撑,该是怎样的呕心沥血?那封封家书里轻描淡写的“一切安好”、“诸事顺遂”,字字句句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杨炯的心,被这无声的潮水泡得又酸又软,沉甸甸地往下坠。方才那点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的心思,被这迟来的愧疚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抱着那束牡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带着夜露微凉的花瓣里。

就在这长久的静默几乎要将人吞噬时,门内,极其细微地,极其突兀地,漏出了一声短促的、像是被强行掐断的嗤笑声。

那声音极轻,但在杨炯此刻高度紧绷的感官里,却无异于一道惊雷!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回清晰了些,带着点气音,分明是有人没绷住,从紧咬的唇齿间漏出的、忍俊不禁的笑音!

杨炯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抱着花束,“腾”地一下从石阶上弹了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衣袍上的灰尘,凑到门缝边,压低了声音:

“娘子?好萱儿?你……你方才可是笑了?你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我家娘子最是心慈,哪舍得真把夫君扔海里喂王八……”

他一边说,一边侧耳极力捕捉门内的动静。

门内却再次陷入一片可疑的寂静。但那寂静,仿佛与方才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已有所不同,隐隐透着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窘迫和强撑的别扭。

杨炯心头大定,胆子也壮了几分。他不再油嘴滑舌,而是清了清嗓子,抱着那束牡丹,对着门缝,用一种低沉而温柔的、近乎耳语的声调,缓缓念道: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诗声方落,门内依旧无声。

杨炯的心又悬了起来,正待再搜肠刮肚拼凑几句软话,忽听得“咔哒”一声轻响,是门闩被抽开的机括声。

他心头狂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下一瞬,那两扇紧闭的楠木门扉,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

门开处,陆萱依旧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月白素绫,青玉篦绾发。只是方才刻意维持的冷若冰霜已然破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红到了耳根。

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狠狠地瞪着杨炯,贝齿紧咬着下唇,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那眼神,羞恼、气恨、委屈,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翻涌。

杨炯猝不及防,被她这突然开门的架势惊得又退了一小步,怀中牡丹的花瓣簌簌轻颤。两人之间不过咫尺之距,他甚至能看清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浓密睫毛上沾染的一星半点可疑的湿意。

“你……你这……”陆萱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指着杨炯,指尖都在抖,“你这混账!谁要你这般编排我?!让人听了,还以为我非要争个什么第一呢!”

她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那强撑的“大妇”威仪终于彻底崩塌,露出了底下那个被夫君戏弄、被戳中心事而羞愤不堪的小女子情态。

陆萱猛地一跺脚,又羞又恼,竟不管不顾地扬起手,将一直攥在手中的一本蓝皮账簿,朝着杨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我叫你胡说!叫你编排我!”

那账簿带着风声飞来,杨炯下意识地一偏头,账簿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啪嗒”一声落在他身后的石阶上,书页散乱开来,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杨炯怀里抱着花束,躲闪不便,又怕花被砸坏,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哎!娘子息怒!息怒!为夫知错了!真知错了!”杨炯一边护着花,一边忙不迭地讨饶,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了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带着如释重负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杨炯看着陆萱因气恼羞愤而生动无比的脸庞,看着她终于不再掩饰的、鲜活灵动的怒意,只觉得此刻的她,比那月下牡丹更美上千百倍。

陆萱见他非但不惧,反而笑得如此开怀,更是气结,眼圈都红了几分,扭身就要再次关门:“你……你还笑!今晚睡大街吧你!”

说时迟那时快,杨炯哪里还肯再被关在门外。他瞅准时机,抱着那束牡丹,一个箭步便从陆萱身侧挤进了书房。

“哎你……”陆萱阻拦不及,人已被他挤了进来。

书房内,灯火通明。紫檀大案上堆着高高的账簿、卷宗、海图,还有几样南洋新到的奇巧香料样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纸香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

一切都昭示着主人方才还在处理冗繁的商务。

杨炯进了门,反手便将门轻轻合上,落了闩。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才看向气鼓鼓站在屋子中央的陆萱,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赖皮的灿烂笑容。

陆萱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说不出话,又见他衣衫下摆沾着方才阶前的尘土,发冠也有些歪斜,抱着那束“赃物”牡丹,笑得像个偷腥成功的猫,哪里还有半分名震天下的镇南侯威严?

陆萱指着杨炯,指尖发颤,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无赖!登徒子!”

杨炯却浑不在意,抱着花束,一步步朝她走过去。他走得很慢,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陆萱脸上,将她此刻生动的怒容,眉梢眼角的疲惫,以及那强忍着的委屈,都细细刻入心底。

“是是是,我是无赖,我是登徒子,”杨炯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温柔,“可我这个无赖,是我家娘子一个人的无赖。”

这般说着,他将那束精心捆扎、却因一番折腾而略显凌乱的“景玉”白牡丹,轻轻捧到陆萱面前。

“雉儿,”他唤着她的闺名,目光灼灼,“江南春好,牡丹已开。你夫君虽迟,终究是归来了。这花,权当一点赔罪的心意,莫要嫌弃。”

杨炯顿了顿,声音更柔,“只是下次要打要骂,换个轻些的物件可好?”

陆萱的目光落在那束沾着夜露、皎洁依旧的白牡丹上,又抬起眼,撞进杨炯那双深邃眼眸里。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愧疚、爱恋,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陆萱筑起的心防,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春日冰雪,寸寸消融。强撑的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酸楚与委屈,汹涌地漫上鼻尖眼底。

她猛地别过脸去,肩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起来。一滴滚烫的泪,终究是挣脱了束缚,沿着她清瘦的脸颊飞快滑落,砸在冰凉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陆萱没有去接那束花,也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侧对着他,无声地宣泄着这两年来积压的孤寂、压力、等待的焦灼,以及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杨炯的心,被陆萱这无声落泪的模样狠狠揪紧。他轻轻放下花束在一旁的矮几上,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她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

起初,陆萱的身体僵硬着,带着抗拒。但杨炯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海上的冷气,也带给她熟悉又陌生的安心感。

陆萱紧绷的肩背,在杨炯轻轻的拍抚下,一点点地松懈下来。最终,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她将额头抵在杨炯坚实的胸膛上,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断断续续地逸出唇边。

“说好……说好惊蛰就回!骗子!大骗子!”陆萱含糊地控诉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拳头却没什么力气地捶在杨炯肩上,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委屈的撒娇。

“是是是,我是骗子,大骗子。”杨炯将她拥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墨香,心中满是怜惜,“让娘子久等,是夫君大错特错,苦了你了。”

杨炯低声在她耳边呢喃,一遍遍诉说着歉意与思念。

陆萱在他怀里哭了许久,仿佛要将这近两年的委屈尽数哭尽。杨炯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她发泄,宽厚的手掌在她单薄的背脊上轻轻抚过,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化为偶尔的抽噎。陆萱似乎哭得有些脱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杨炯稍稍松开怀抱,低头看她。只见陆萱眼圈鼻尖都红红的,长睫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平日里那份雍容持重此刻荡然无存,只余下几分楚楚可怜的脆弱。

杨炯心头一片柔软,忍不住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颊边的泪痕。

陆萱微微侧脸避开他的手指,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却已软了许多:“别碰,妆都花了。”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瞥向矮几上那束牡丹,嗔道,“谁让你偷我的‘景玉’?养了好久才开得这般好!你倒好,一回来就当贼!”

杨炯见她情绪稍缓,虽然还是嗔怪,但语气已大不相同,心中巨石彻底落地。他连忙赔笑:“是是是,为夫知罪!明日就去寻最好的花匠,定要再给你种出满园更好的‘景玉’来!不,种十园!百园!娘子想要多少就种多少!”

“油嘴滑舌!”陆萱白了他一眼,那眼波流转间,虽还带着泪光,却已有了几分往日的灵动。

她推开杨炯,走到案边,拿起一方素帕,背过身去,仔细地印了印眼角和面颊。

陆萱整理好仪容,转过身,已恢复了七八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微红的眼眶和鼻尖,依旧泄露了方才的情绪。

“倭国那边,战事可还顺遂?没伤着哪里吧?”陆萱目光在他身上仔细逡巡,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一切顺利。皮外伤倒有几处,早好了。”杨炯轻描淡写,不愿她多忧,“倒是你,”

他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江南这一大摊子事,还有造船、南洋香料岛……真是辛苦你了。我方才在港口见了咱们的新船,那软帆你竟真的做成了!良叔说,如今南洋香料,十之七八已入我手?娘子,你真是女财神呀!”

陆萱被他直白的夸赞弄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不过是按你留下的图纸,依样画葫芦罢了。幸得良叔和几位老师傅尽心竭力,又有师师鼎力相助,才侥幸成了几艘。至于香料……”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生意,“南洋诸岛物产丰饶,我们船坚货足,又肯让些利给当地头人,自然就打开了局面。如今海路畅通,江南的丝绸、瓷器、你弄出来的那些‘香水’、‘啤酒’,换回香料、象牙、宝石,利润颇丰。王府的亏空,早已填平,还颇有盈余。”

陆萱说着,从案上一叠账册中精准地抽出一本,推到杨炯面前,“这是近半年的总账,你若有暇……”

杨炯看都没看那账本,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灯下,陆萱侧脸的线条依旧清丽,但那份举重若轻、掌控全局的从容气度,却比任何珠宝都更令人心折。

杨炯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按在账册边缘的手背上:“账本不急,萱儿才是我的无价珍宝。”

陆萱的手微微一僵,抬起眼帘,对上他专注而温柔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敷衍,只有沉甸甸的心疼与欣赏。

积压心底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寂、证明自己的渴望。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目光无声地抚平了。

陆萱抿了抿唇,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冰封的寒意,终于彻底化开,漾起一点温软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抽出手,却并非拒绝,而是拿起矮几上那束被冷落许久的白牡丹,低头轻轻嗅了嗅那清冽的芬芳。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身上,洒在洁白的花瓣上,宁静而美好。

“花我收下了。”陆萱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只是下次……”

她抬眼,横了杨炯一眼,那眼波流转间,竟带上了几分久违的、属于小女儿的娇俏,“不许再偷我的‘景玉’!要送,自己种去!”

杨炯看着她灯下拈花、眼波含嗔的模样,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温软得一塌糊涂。

他朗声笑道:“好!一言为定!为夫明日就去学种牡丹!定要种出比‘景玉’更美的花儿来,只博娘子一笑!”

杨炯伸出手,再次轻轻握住了她拈花的手。这一次,陆萱没有挣开。她的指尖微凉,却在杨炯的掌心下渐渐回暖。

二人执手相顾,万语凝噎,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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