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黄卷天书夜降宣德门,字字如血,斥牝鸡司晨,言帽妖乃戾气之征,直指三皇子李泽乃天命所归,命其靖妖氛、清君侧。
翌日,长安城便似滚油泼了冷水,炸开了锅。流言蜚语,如野草疯长,顷刻间便塞满了九街十二衢。
宣德门前,更是热闹非凡。数十名太学书生,青衿素袍,聚在一处,个个面皮涨红,脖颈青筋暴起。一手攥着誊抄的黄卷,墨迹淋漓,另一手高举着要求释放丁凛大人的联名上书,口号喊得震天价响:
“天降神谕!妖氛蔽日!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丁青天蒙冤!请释忠良!”
“请魏王殿下出山,肃清寰宇,还我朗朗乾坤!”
……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巍峨宫墙间撞击回荡,显出几分悲壮,又透着些色厉内荏。
宣德门朱漆铜钉,紧闭森严。门楼两侧,金吾卫甲士林立,铁甲映着昏黄日头,寒光凛冽,手中长戟如林,纹丝不动。任凭下面书生如何鼓噪喧哗,那宫门如同铁铸,纹丝不开,亦无只言片语传出。
众书生喊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额角汗珠滚落,浸湿了鬓角。奈何宫门深似海,全无回应。
人群中渐渐起了骚动,窃窃私语声盖过了口号。
“这般闹法,怕是无用……”
“可不是?前几月,镇南侯那一刀……”
“噤声!提那个煞星作甚!”
“魏王!去找魏王殿下!”忽地,一个尖利的声音压过嘈杂,“天书所指,正是魏王!我等去魏王府,请魏王殿下为民请命,主持大局!”
此言一出,如火星溅入干柴。
众人仿佛寻着了主心骨,立时响应:
“对!去找魏王!”
“请魏王殿下承天命,清君侧!”
“走!”
人群呼啦啦转了方向,簇拥着,互相壮着胆,浩浩荡荡便往魏王府涌去。
不多时,魏王府前已是人头攒动。府邸高墙深院,乌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沉默睥睨,更添几分肃杀压抑。
书生们围在门前,七嘴八舌,又将宣德门前的口号喊将起来,声浪更高了几分。
更有激愤者,上前一步,对着紧闭的大门深深一揖,朗声道:
“殿下!如今女主临朝,牝鸡司晨,悖逆伦常!帽妖横行,搅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夜不能寐!此乃上天示警!
昨夜宣德门天降黄卷,字字珠玑,言明天命在殿下!殿下乃先帝骨血,皇室贵胄,值此危难之际,岂可独善其身?
万望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民百姓为念,挺身而出,肃清奸佞,靖平妖氛!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啊!”
言罢,竟有哽咽之声。
此言一出,群情更炽。
又一人抢步上前,痛心疾首:
“殿下!丁凛丁大人,忠肝义胆,直言敢谏,竟因反对祥瑞虚耗民力,便被构陷下狱!此等忠良蒙冤,寒尽天下士子之心!长公主所为,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殿下仁德之名播于四海,岂能坐视忠良受难,奸佞横行?请殿下为丁大人主持公道,为天下士林张目!”
众人纷纷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将李泽架在了“天命所归”、“众望所归”的火炉之上。
喧闹声浪中,那沉重的府门,“吱呀”一声,缓缓向内开启一条缝隙。
门外喧嚣立时一窒,千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内。
只见李泽身着半旧的天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忧色,缓缓步出。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垂手肃立的老仆,并无半分煊赫排场。
他立于阶上,目光缓缓扫过门前黑压压的人群,那眼神复杂,有悲悯,有无奈,亦有深藏的疲惫。
李泽停顿片刻,抬手向下压了压。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只待这位“贤王”开口。
“诸君……”李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沉的叹息,“诸君拳拳之心,忧国忧民,泽感同身受。”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手中紧握的黄卷和上书,眉头锁得更紧。
“长安帽妖为祸,人心惶惶,泽亦寝食难安。丁大人乃国之柱石,身陷囹圄,泽心中之痛,何尝少于诸君?”他语气诚恳,透着深深的无力,“然则,诸君也知,泽虽忝为皇子,然素来清静自守,不问朝堂纷争久矣。手中无权无柄,人微言轻。此等军国大事,关乎神器社稷,泽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泽微微摇头,脸上露出苦涩:“长姐监国理政,自有法度。泽身为臣弟,岂敢妄议?更遑论……清君侧……”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字,随即又长叹一声,“天象之言,玄之又玄,岂可为凭?诸君切莫为流言所惑,徒增烦扰,反陷自身于险地。”
李泽目光恳切地望着众人:“诸君皆是国子俊才,社稷未来栋梁。与其在此空耗意气,不如……不如去寻真正能主事之人陈情。
梁王德高望重,手握重兵,执掌中枢,深孚众望。若有他老人家出面斡旋,或可解此困局?泽在此,诸君请以大局为重,莫要再围堵王府,各自珍重吧。”
言毕,李泽对着人群,深深一揖到底,姿态谦卑至极。
众人被他一番“推心置腹”又“无奈至极”的言语说得面面相觑,一腔热血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有人面露失望,有人犹自不甘,也有人窃窃私语“梁王府……倒也是个去处……”
李泽直起身,不再看众人反应,只对身边老仆低声道:“关门。”
那沉重的乌漆大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门轴转动的“嘎吱”声,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门扉甫一合拢,李泽脸上那悲天悯人、无奈疲惫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背对着大门,立在影壁前的阴影里,负手而立。方才的谦和温润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阴鸷,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庭院,望向不知名的虚空。
“哼……”一声极轻极冷的鼻音从他喉间溢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庭院角落的芭蕉叶后无声滑出,悄无声息地落在李泽身后丈许之地,垂手躬身,气息几近于无。
来人身形瘦削,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蕴,正是李泽最为倚重的暗卫统领“影蝠”。
“王爷。”影蝠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李泽并未回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何?”
“回王爷,”影蝠语速极快,“公主麾下苍山卫精锐,已尽数拔营,日夜兼程,向青塘城方向隐秘进发。一旦抵达青塘,随时可同董毡由凤翔古道,直入京畿腹地!
另,正一掌教已离龙虎,不日即可抵达京城。彼时,蛟龙一屠,天下必将大乱,正是殿下天命所归之时!”话语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李泽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继续问道:“朱雀卫可能入京?”
影蝠眉头微蹙,摇头道:“回王爷,恐怕极难!新任的监军已将朱雀卫分化,各部将领相互掣肘。无中枢明诏或长公主亲令,朱雀卫寸步难行,绝难入京。”
李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太多意外,只是那目光愈发深沉。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着腰间一枚冰冷的墨玉扳指,思忖片刻,果断下令:
“传书给公主,让她兵进大越、蒲甘、占城、吴哥四国边境!不必真打,但要做出大军压境、山雨欲来之势!逼这四国拧成一股绳,抱团取暖!给西南边疆狠狠加上一把火!让这天下再乱上一些!”
“是!”影蝠眼中精光一闪,心领神会,这招驱虎吞狼、祸水南引,正是要逼得李漟首尾难顾。他躬身领命,“属下即刻传讯!”
“去吧。”李泽挥了挥手,声音淡漠。
影蝠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消失在庭院深处。
庭院中又恢复了寂静。
李泽缓缓踱步,走出影壁的阴影,来到前院天井中央。
正午的阳光炽烈刺眼,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他笼罩在一片白晃晃的光晕里。他微微眯起眼,仰头直视那轮高悬中天的烈日,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眼角微微抽搐。
他伸出手,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那灼热的光线,又像是要遮蔽那令人眩晕的炽白。阳光透过指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
李泽凝视着掌心变幻的光影,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好风吹散西南雨,洗出天河万点星!天时呀天时!还差一点!”那“天时”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焦灼与期待。
与此同时,皇城西北隅,高耸的钦天监观星台上。
长公主李漟一身赤色宫装,金线绣着展翅的九凤,立于汉白玉栏杆之前,一身气势直冲云霄。
她迎着炽烈的正午骄阳,凤目微眯,直视着那轮灼灼烈日,身形挺拔如松,一动不动。
身后,钦天监监正王衍,身着深青色官袍,躬身垂首,额上、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汇成小溪沿着鬓角流下,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空气仿佛凝固,只闻风声呜咽。
“殿……殿下恕罪!”王衍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发颤,“下官……下官学艺不精,虽已竭尽全力,然天机浩渺,难以尽窥。只能推算出约莫二十日左右,确有大异天象降临,其势甚烈!
然具体是何星象,主何吉凶,下官愚钝,尚未能精确演算。只隐约感知,似与‘女主昌’之兆隐隐相合。”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腰弯得更深,几乎要匍匐在地,冷汗已浸透后背官袍。
李漟依旧直视着烈日,良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远处鳞次栉比的宫阙屋顶和更远处长安城的轮廓线上,神色平静无波,并无半分怒意。
“不怪你。”她的声音响起,清冷而平稳,“天象本就缥缈难测,若事事皆可预知,反失了敬畏。不可测才是常理。”
王衍闻言,如蒙大赦,猛地喘了口气,急声道:“谢殿下体恤隆恩!下官惶恐!恳请殿下再宽限五日!五日之内,下官必焚膏继晷,穷尽毕生所学,定要将那异象的具体时辰、方位、征兆,推演分明,报与殿下!”
李漟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知道了。你去忙吧。”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下官告退!定不负殿下所托!”王衍再次深深一揖,几乎是倒退着,脚步虚浮地匆匆下了观星台。
李漟独立高台,猎猎天风吹拂着她的衣袂,赤色宫装上的九凤仿佛要振翅飞去。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大太监田令孜,身着绛紫色宦官服色,悄无声息地行至李漟身后三步远,躬身垂手,姿态恭谨至极:“主子。”
李漟没有回头,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田令孜立刻回禀:“主子,宣德门前那群闹事的书生,方才已转去了魏王府。魏王亲自出来见了他们。”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魏王言道,他清静自守,不问朝政,手中无权柄,心有余而力不足,劝慰了众人一番,让他们去梁王府上请命陈情了,随后便闭门谢客。不过,梁王今日一早便离了王府,行踪甚是隐秘,奴才一时也未能探知确切去向。”
李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并不言语。
田令孜偷觑了一眼主子的侧脸,见她并无表示,才又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帽妖一案与宣德门黄卷之事……奴才无能,追查数日,明线暗线皆用尽了,仍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头绪可循。那幕后之人,手脚实在太过干净。”
他略一停顿,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奴才着人追查近日长安城内四处散播帽妖流言、煽动民心的小报源头,顺藤摸瓜,倒是查到些蛛丝马迹。其背后银钱往来、印刷作坊,隐隐指向大公主和魏王的某些隐秘门路。此外,还有齐王妃,似乎也……也插了一手。
她更利用散落江南书院人脉,将京中帽妖之乱、祥瑞之耗、乃至……乃至主子您的种种,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传得举国皆知,如今民间议论汹汹,对主子您……颇多非议。”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沉。
李漟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无波无澜。直到田令孜说完,她才缓缓转过身来。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寒意与嘲弄,“田令孜。”
“奴才在!”田令孜立刻躬身应道。
“传本宫口谕,”李漟的声音斩钉截铁,“着中枢即刻拟旨颁行:即日起,长安城内,无论官民士庶,勋贵商贾,入夜之后,家家户户,皆要夜不闭户!”
“夜……夜不闭户?”田令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李漟凤眸微眯,射出凌厉寒光,“不是都没见过帽妖么?不是都怕么?那就让全城的人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搅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帽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看看它敢不敢在万家灯火、众目睽睽之下现身作祟!”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
“着刑部尚书洪必大,会同京兆府尹梁师都。自今夜起,领三班衙役、金吾卫精锐,全城巡弋!凡遇有声称目击帽妖者,无论何人,即刻拘捕。令其将所见之时、所处之地、所遇之人、事发之经过,事无巨细,一字一句,给本宫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在场目击者,必须在此文书之上,亲笔署名,按上手印!”
李漟向前一步,俯瞰着脚下庞大的皇城与隐约的长安街市,声音如同雷霆,滚滚压下:
“若有人言语支吾,前言不搭后语,所述情形荒诞不经、自相矛盾者,一律按《大华律》‘造用妖书妖言’罪,从重论处!三人以上共犯,绞!情节稍轻者,杖三十!绝不姑息!本宫倒要看看,这‘帽妖’,经不经得起这‘实事求是’四个字!”
“殿下圣明烛照!奴才……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田令孜听完这环环相扣、雷霆万钧的政令,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一招“夜不闭户”,看似荒诞,实则是釜底抽薪。以堂堂正正之阳谋,破鬼蜮阴私之伎俩。将“帽妖”置于万民目光之下,将造谣生事者逼入绝境。
这手段,这气魄,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奴才这就去办!定将此旨意晓谕全城,令洪必大、梁师都严加执行!”田令孜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躬身就要退下。
“慢。”李漟叫住他。
田令孜立刻停步垂首:“主子还有何吩咐?”
李漟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目光悠远而冰冷:“告诉洪必大和梁师都,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让他们放手去做,不必顾忌。天塌下来有本宫顶着。”
“是!奴才告退!”田令孜再无犹疑,脚步沉稳地退了下去。
观星台上,复归寂静。高天流云,长风浩荡。
李漟独自凭栏,久久伫立。赤衣金凤振羽欲飞,俯瞰宫阙万重,生民百万。
忽闻其声,清越穿云,若金玉振,似惊雷蕴,正是一首《鹊桥仙》:
停云驻日,蛰龙隐际,静待天河倒泻。
蔽空魑魅化微尘,岂堪阻、风云际会!
神厉九霄,志凌千载,唯待天时飞入。
一挥截断昆仑柱,定鼎器、掌中看来!
神器之争,九鼎倾轧,至此再无旋踵之地。